第75章 旧事

姐姐跑出门后，母亲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抱住了他。

母亲的身上是很苦的药味，笼罩着他。黎若星感到很冷，因为母亲的眼泪一颗颗砸到了他的颈窝里，先是烫，没几秒就变得冰凉。

他望着被旧报纸糊上的天花板——黑绿色的霉斑将印刷字迹侵吞得模糊不清，一如他们一家人的未来。

“我们会死吗？妈妈。”

妈妈用力的抱紧了他。

“别怕小宝，就算是死，我们一家人也会在一起的。”

-

现在想起来，母亲那时候大概是心存死意的，因为她的手一遍一遍摸向灶台的点火器，眼神不断望向紧闭的房门。

她并不相信十来岁的姐姐能解决困境。

但姐姐带回了一个奇迹。

或者说，是伪装成奇迹的撒旦。

-

那天最后他吃到了一个馒头，热乎乎的，蓬松煊软，比他两个拳头攥在一起都大。

馒头里夹着一块巴掌大的扣肉，红褐色的酱香，粘稠而微微泛黄的肥油将馒头浸得更香更软。

他撑得想哭，但一丁点碎渣都不舍得放下。

但他也害怕。

因为姐姐带回来一个男人。

那是岳宏，他后来名义上的继父，也是害死母亲和姐姐的杀人凶手。

-

那年的岳宏是个发廊小哥，脑子聪明，有的是发财主意的歪脑筋，在街上混得风生水起。

姐姐原本是跑到发廊想去卖头发的，却被这个毒蛇一样的男人看中，用三言两语和饭馆打包的几个菜诱骗她交出了家里地址。

他以恩的身份登门而来，堂而皇之。

一来二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母亲就和他办了二婚。

-

母亲不是不知道岳宏是图什么。

他不可能是真爱自己这个半老的瘸子，更不是什么菩萨转世，好心来救这家人于水火。

他看上的是姐姐。

含苞待放的年龄，杜鹃花一样明艳的脸蛋，纯洁简单的个性，对待他的感恩之情。

母亲那时候便时常念叨着对不起姐姐，时常自责崩溃，想念过世的父亲，又不得不对岳宏笑脸相迎，小心翼翼赔着笑脸。

有这样的一个家，姐姐悲惨的未来几乎是能一眼预见的。

只是黎若星那时候并不懂。

-

结婚不到两年，岳宏的禽兽嘴脸就暴露无疑。

发廊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了，他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整日里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喝酒赌博，甚至还干起了违法勾当。

他时常因为一点小事后就对母亲恶语相向，扯头发扇巴掌，更是对黎若星拳打脚踢，不给水喝也不饭吃。

但他干这些之前总是会将姐姐支开，还威胁他们不能告诉姐姐。

母亲那时候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差了，没过多久就缠绵病榻，郁郁而终。

她死于黎若星的八岁生日，在睡梦中流着眼泪，面容狰狞地心衰而死。

目睹了母亲遗体的黎若星蹲在地上无助落泪，又被岳宏嫌晦气，拎起来重重扇了一巴掌。

-

姐姐打工的这些年攒了点钱，可岳宏不让她给母亲操办后事，只是找了几个兄弟将遗体用破毯子一裹，埋在了离家不远的荒山。

唯一的慰藉是，那里离父亲死去的工地很近，大概也算是母亲的一个好归宿。

而他与姐姐，却彻底成了待宰的羔羊，一路滑向最悲惨的地狱。

-

黎若星还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姐姐是在暑假。

那天很热，高温红色预警，他蜷缩在客厅角落写暑假作业，而姐姐穿上一条漂亮的白裙子，跟着岳宏出门去干一件“好差事”。

他从之前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姐姐今天的工作——

离他们不远的海边别墅今天有个富商聚会，因此需要大量的临时侍应生。不但要求年轻貌美，还要求最好有漂亮而吸引人的黑色长发。

马上满十六岁的姐姐正是个完美人选。

黎若星还记得，那天他莫名的焦躁不安，但岳宏搭着姐姐的肩膀守得死紧，以至于他一句话都没能跟姐姐说上。

随着那双粉色的果冻凉鞋消失在门之后，黎若星再也没等来姐姐回家。

-

那天早上以后，岳宏和姐姐消失了超过48小时。

黎若星也饿了足足48小时，全靠敲玻璃引起邻居的注意才捡回一条命。

-

两天后，岳宏带着一个很大的黑色皮包醉醺醺的回了家。

拉链没完全拉上，缝隙里全是粉红色的钞票。

黎若星知道，这叫“私了”。

姐姐没再出现。

他用尽所有勇气，像只发狂的小兽一样质问反抗男人，换来的只有更用力的拳打脚踢。

在岳宏的口中，姐姐是在服务过程里被一位富商看上，带去了港城享受荣华富贵，再也不需要回到这个破败的家。

但是黎若星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可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他又什么都做不了。

-

没过几天，男人给他办了转学，把这个仅剩的拖油瓶扔到了远远的寄宿一贯制学校。

这反倒让黎若星松了口气，凭借自己聪明的脑袋专心研究学习，直到在竞赛里获得了转学到于洄那所高中的资格。

那几年他鲜少接到岳宏的消息了，男人大概凭借那笔赔偿金活得很滋润，恨不得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死在外面，给他省点心。

但是在他转到重点高中之后，男人开始频繁地联系他要钱，逼得他不得不在课余时间拼命打工。

大约是钱挥霍完了，才又想起能让这个有油水可榨的儿子尽孝了。

-

求学过程中，黎若星从未放弃找寻姐姐的踪迹。

在互联网蓬勃发展的帮助下，他的确追查到了几丝蛛丝马迹——那一年的富商聚会里有一位姓荣的富商，的确从内陆带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去港城。

可黎若星不明白，如果姐姐过得好，怎么会这么多年都不联系自己呢？

答案揭示得猝不及防。

某个考试前夜，同宿舍的男孩们为了纾解压力，挤在一台破旧的电脑前面搜索那些神秘而禁忌的视频解压。

误打误撞的，他们闯进了一个暗网地址。

“我靠，刺激啊。”

“哎哎哎，这个猎奇，看这个，这个。”

黎若星抱着洗漱用具从他们背后路过，被好事的舍友搂着脖子拽过来。

“哎呀别急着复习了，放松放松，哥带你看点好东西。”

黎若星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但他知道，在人际交往里，合群也是很重要的一课。

于是他顿住脚步——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