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明萧

许多许多年前的长安，一个落雨的清晨。

一处并不起眼的小摊，两个灵魂的碰撞。

一把长剑，一滴血，一句誓约。

世世代代流传的忠心不二。

年轻人沉默地接受了那份施舍，忽地起身，将那把缠满布条的长剑伸到黑衣人的眼前，震腕抖落剑上布条，剑锋一转，划破掌心，一攥拳，将鲜血一滴一滴滴入黑衣人脚下土地。

“滴血为誓么，”黑衣人道，“一碗粥而已，你大可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他一摇头，结着霜的眼对上对方瞳孔，“请教阁下高姓。”

“在下姓萧。”

他于是屈身下去，“上苍下莽，滴血为誓。在下重明，今日受阁下一粥之恩，日后誓追随阁下左右，永不背弃。以手中重明剑之名，发此训示，此后历代剑主，皆侍立萧家身后，忠心不二，永生不得对萧家人拔剑!”

风雨吹过许多个春夏秋冬，传说被一页一页揭开，那把剑生了血色，握它的人也换了许多。

“你就是不见长安的掌舵人?”杀手眯起冷淡双眼。

“在下萧有匪，迎阁下入驻长安楼。”

雨还在下着，书房有些许的闷。黑衣的人望着对面的人，额间的玉石微微反着窗外透过的天光，飒然俊脸被光影切割两半，一半是朗然的明，一边是深沉的暗。

“一粥而已，当时的重明居然做到那般地步，足见旧时江湖情义浓重。”他开了口。

重明微微一笑，“是啊，这浓重，甚至搭上了以后历代的重明剑主，家师，就是其中一个。”

萧不二道，“那时你才几岁?你这二十年隐而不发，都是为了今日找你的师父?不过相处五六年光阴而已，感情这般深厚?”

“对于一个生来什么都没有的人来说，一面就足以惊鸿，更何况是数年的朝暮相处。”

“那么，你不怕我杀了你?”萧不二问。

“确实怕，可在下更怕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地死去。不过，”重明眼中流霜一凝，“阁下的双匕首，不一定有在下的剑快。”

“不愧是南君的传人，”萧不二面上露出些许赞赏意，“佩服。”

重明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逐渐与传闻中的模样重合，先前那种违和感，谜一般地消失了。

“你在迟疑，”萧不二再度开口，“杀手的致命点就是迟疑。”

“在下只是在想，”重明道，“前夜里，阁下故意受了在下的那一掌，阁下恢复得甚快。”

“你认为是故意?”萧不二忽然笑了，“你错了，那一掌，你确实占了上风。”

“怎样都好，在下之所以来找你，正是为了告诉你，在下重出江湖，也是为了阁下，因为只有从阁下那里，才有可能知道当年家师最后去向。”

“你又错了，当年事情发生时，在下并不在场。所以，”萧不二眼中一冷，“在下什么也不知道。”

“包括不知令堂遗体去向?”重明便缓缓打出这张底牌。

果然萧不二脸色差到了极致，“阁下口舌未免快了些。”

“抱歉，在下并非有意探究，只是，恰巧知道了而已。”

“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么，重明。”

“一个交易。”重明道，“萧有匪遗体不知去向，阁下一定暗地里四方查探，不得其果。阁下心中一定清楚，也许令堂遗体的去向，同家师亦有莫大关联。毕竟令堂萧有匪同家师重明，代表了一个南北双雄的时代。”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不杀你?”萧不二道，“重明，你太过自负，家父遗体就算去而无踪，也好过放你这仇人之后自在逍遥。”

“在下所了解到的萧楼主，不会是连眼前片刻都忍不了的人。不然，早便该在在下身份暴露的时候，便来取在下的命。

“君子之仇，”重明接着道，“阁下多为考虑一下吧。在下告辞。”说着就转身推门而去。

“听说那位百草堂的后人从那六具尸体口鼻中发现了天水的余迹?”萧不二忽然叫住他，语气忽而一转，极轻，却犀利入骨，“你可知道自己被一个什么样的敌人盯上了。”

重明不答，他便再道：

“神秘，低调，无正无道，无恶无邪，贯彻自我，逍遥快活。

“万分棘手，江湖中称，魔教七绝。”

“怀璧其罪，”重明道，“此后漫漫路途，还会有许多个这样的敌人。”

木门缓缓闭合，将那孤零身影同天光一齐挡在了外面。

萧不二望着那木门许久，才忽地发出一声笑，“因为杀手重明的存在，本来就为江湖诟病啊。正道向来如此啊，无论是你手中重明剑，还是我肩上长安楼。”

怎么，你现在，要同你的师父一样，背弃前人遗训，对我拔剑?

不见长安的掌舵人萧不二，此刻用他那双漆黑的眼定定望着举剑的重明。

“不错，”他冲开了穴道，但并没有推开重明的剑，而是缓缓将手伸到脸侧，揭下了那张薄薄的面具，露出一张分外飒然的俊脸来，“撕下面具，翻衣而着，我就是当日书房中那个与你交谈的萧不二。怎么，你现在，要同你的师父一样，背弃前人遗训，对我拔剑?”

“闭嘴。”重明的心神剧烈地动摇，“跟在我身边，你到底想做什么?”

“如你所见这般，”不二道，“与你结盟，共寻真相。”

剑尖更逼近一分，重明道，“别再提什么结盟，从你隐瞒身份时起，我们之间为结盟而建立的那份信任，便被你自己打破了。”

“你可以不信任我，”不二道，“不错，你确实也不曾信任我。那么，舍掉这份信任，又有什么不同?”

他不待重明开口，便再道，“况且我二人早已是同盟了——至少在那些江湖人眼中，一齐卷入命案，一齐抽丝剥茧，不是么?”

“刀剑相向的同盟?”重明驳道。

不二便笑一声，“重明少侠，当年击杀家父的，可是你的师父，”他沉下脸道，“我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而你，根本没有反击的筹码。纵然你知道我在寻找什么——我说过，家父遗体去而无踪，不影响我手刃仇人。”

“萧楼主，”重明冷道，“现在，是我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

“你不想知道是谁当年命你师父去杀萧有匪?”不二往那沁着血色的剑身上瞧了一眼，“一生追随萧家的你师父，又为何违背遗训，对他效忠的对象拔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