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黄龙城破

两年前，黄龙古城。

一架架轰炸机戳破阴沉的天幕，密集投下幽灵般的炸弹。大概是出于对母星的怜悯，沃达人并未派出最具毁灭性的星际魔影战机。他们不想将地球炸回石器时代，终止一个文明很容易，但会彻底抹杀乡愁。如果双方都放弃使用大规模杀伤武器，那就只有重回城市巷战模式。

战争可以轮回，文明却没有轮回的可能。圣城黄龙，这个绵延数千年的古城即使不被毁灭，也会变成残阳下的残垣断壁。

巨大的爆炸声撕裂着古老的城墙，守军的破碎尸体在冲击波中翻卷。惨叫声、呼救声和枪炮声被滚滚浓烟裹挟着，残破的青天白日旗独立在城头。

沃军先遣团在一辆异型坦克的开道下，朝黄龙城腹地逼进。据说这坦克是在地球某军火库里捞到的，可以反重力悬浮。每个时代的军迷都在重复这些话：坦克什么时候被淘汰？笨重的铁棺材在未来战争中还有用武之地吗？事实告诉我们，坦克一直是战场的标配，除非双方都使用战略武器。当今坦克的坚固度远高于过去几百年，但也确实有许多摧毁坦克的花样。反坦克武器的逐渐增多，恰恰证明了坦克永恒的战场地位。

九隆挥舞指挥刀，亲率部队碾压着这片曾经的繁华之地。一把古琴漂浮于护城河上，悲壮的琴声似乎还在回荡还在呻吟。

顾西川从一个掩体后抬起黢黑的脑袋，流弹炮和野牛等人也从两侧露出魑魅魍魉般的身影。多日的黄龙保卫战，让一个个士兵从人变成了鬼。

流弹炮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老大，唐长官下令撤出黄龙，咱们也撤吧。”

“唐长官的命令算个屁，我答应过父母三小时后到龙华门汇合。”顾西川从衣兜里摸出已破损变形的怀表，“我爸妈这辈子天王老子的话都不信，唯独相信我这个不孝子。要不是我出川阻敌，他们也不会跟来。”

“这不是来送……”流弹炮不敢往下说。

沃军的铁蹄越来越近，九隆混浊的话音伴随着金属响声传来。每一次响动都迫使地面跟着发抖，战士们的内心也砰砰直跳。

“我倒不怕死，可这帮弟兄伙咋办？”流弹炮瞅了一眼身后几名战士，个个都像从垮塌煤矿中刨出来的幸存者。

“你小子就是怕死，”野牛用枪托敲了敲流弹炮的头盔，“老大，你到哪儿我野牛就跟哪儿。”

顾西川还赶上说句感动的话，一排子弹就带着死神的呼啸飞来。

一个战士率先将顾西川扑倒，他的脑袋却开了花。

野牛端起机枪疯狂还击。

身先士卒的九隆下令隐蔽，而他暴露在了枪眼下。

贴身士官眼见一串子弹袭来，飞身上去将九隆扑倒在地。

九隆侥幸保住小命，那个年轻的士官却七孔流血地倒在他脚下。

九隆跪在血泊中，绝望地抱着士官的脑袋。卡勒，我的侄儿，我不该鼓动你到地球参战。

九隆放下卡勒的尸体，像一头抓狂的狮子叫嚣着发动进攻。

坦克炮管朝政府军掩体方向痉挛地转动起来。

顾西川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喊：“快走！”

一颗炮弹嘶吼着钻出炮管横空掠来，在政府军掩体附近炸开花。

顾西川、野牛和流弹炮等人躲过一劫，可不少战士被炸死炸伤。顾西川示意大家撤到下一个防御工事。这里连个遮挡子弹的破铜烂铁都没有，随时可能成为炮灰。

坦克粗暴地冲破前面的防线，一个撤退不及的士兵被履带活活压死。另一个士兵抱着炸药包匍匐上前，尚未靠近就被跳上来的九隆一刀捅死。

一抹血柱顺着刀刃，呼啦飞溅到空中。

顾西川终于意识到再恋战，剩下的弟兄们将全部报销。记住那个沃军少将的脸，咱们撤。

“不和你父母汇合啦？”野牛拽住顾西川的衣服，“他们如果等不到你，是不会走的。”

“老子比你更清楚！炮弹说得对，得为剩下的兄弟们考虑个活路。”

流弹炮苦笑：“晚啦，到处是野兽，咱们能有活路吗？”

顾西川偏不信邪：“分散突围，我和流弹炮引开敌人，野牛带兄弟们躲进库房别乱动。”

反应迟钝的野牛尚未作出回应，就被顾西川夺下机枪。

顾西川起身射击故意暴露行踪，一边向右翼转移。流弹炮连续扔出两枚手榴弹，也踉踉跄跄跟上去。他没有选择，这就是命令和兄弟情义。

坦克随即掉转方向，朝顾西川和流弹炮逃离的方向发射炮弹。不断有建筑物在他俩身后倒塌，那滚滚的灰尘和烟尘让九隆摸不著头脑。

抓活的！九隆命令坦克停止开炮，带兵钻进了那片灰蒙蒙的世界……

黄龙城的另一个方向，顾西川的父母正相依站在古老的城墙下。城楼上方“龙华门”三个字见证着这场空前浩劫。

两位老人凝视着在远处蔓延开来的废墟，焦虑的目光让人看着就心酸。零星的枪炮声逐渐演变成暴风雨般的割裂声，可两位老人不为所动。

不断有难民和溃逃的政府军擦肩而过，哭喊声萦绕着高耸的城墙。

一个官员认出两位老人，下车垂问怎么还不走，沃达星球人杀进黄龙古城了。

老父亲坚定的目光依然望着那片曾经的家园，他想说儿子不回来，我们不走。

官员还想继续劝说，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吓得他蜷缩进车内。

车子颤抖着穿过这片混沌的洪流，生怕被死神攫住金贵的小命。

顾西川和流弹炮没命地奔窜在城内的残壁断垣之间，子弹不时从耳边簌簌掠过。曾经温馨的家园早已不复存在，唯有父母的叮咛回旋在耳旁。顾西川抱着必死的信念与侵略者周旋，只恨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家人。

家国破碎，亲人流离，这是军人的耻辱！

顾西川恍惚中被地上的某个物体绊倒，下意识拉开枪栓灭口。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长官，救我。”

这是个腹部中弹的士兵，一手紧紧抱住顾西川的腿。那是求生的本能。

流弹炮见顾西川犹豫了，一把掰开士兵的手。那意思再清楚不过，别管他，咱们都自身难保。

顾西川没有理会，而是顾自蹲下。他小心刨开士兵身上的瓦砾碎片，差点触碰到那滑出腹部破洞的肠子。肯定没救了，但必须救，哪怕让他多活几分钟也好。

流弹炮恶心地撇过头去，“你是不是疯了？”

“你他妈才疯了！”顾西川脱下外套裹住伤兵的腹部，这显然是徒劳，可伤兵痛苦的脸上飘过一丝微笑。“这是自己的同胞和兄弟，我能扔下不管吗？”

“沃人就在后面……”

“闭嘴，快搭把手。”

顾西川吃力地将士兵扛在肩头，流弹炮勉强撘了一把手。

顾西川刚迈开脚步，一颗子弹从后飞来击中士兵的脚。他连同士兵摔倒在地，士兵的惨叫声几乎不绝于耳。

顾西川企图再次背起士兵，士兵却用最后的力气挣脱开。那是军人的刚毅，更是人性的光芒。

“我走不了啦，把手榴弹留下，我掩护你们。”

“兄弟，要走一起走。”

“我也想走，可没机会了。”士兵轻松地笑了，仿佛所有痛苦已经消散。“长官，你比那些高官强多了，快走。”

“听他的，咱们走。”流弹炮掏出手榴弹，大大方方地丢到士兵膝前。

顾西川只好掏出最后一枚手榴弹，恭敬地放到士兵的手上。自从地球各大军火库被外星人先发打击而毁灭，很多高端武器都成了破铜烂铁，多年前的老装备又排上用场。这是不同量级的对抗，胜败早已注定。如果之后无法建立起星际联盟，地球定会变成沃达人的殖民地。被人类移民的后裔殖民，这是多大的讽刺，原来浩瀚的宇宙也容不下几个强大的星球文明并存！

“兄弟，叫啥名？明年的今天，哥给你多烧点纸。”

“王富林，中国昆山人。走！”

顾西川向士兵行了个礼，追上流弹炮翻过断墙。他透过墙缝又望了一眼那个即将上路的兄弟，带着万千的愁绪走向下一个更加破败的废墟。

士兵不紧不慢地将手榴弹绑在一起，一边低哼着昆曲。

这优美的曲子婉转细腻，不像是从一位全身挂彩的战士嘴中唱出来的。四周的废墟就是舞台，从各处传来的枪炮声更像观众的掌声。

他唱的很动情很专注，被血污和泥水浸染的脸上没有一丝悲壮，倒洋溢着一丝喜悦，大概是他憧憬着即将和死去的亲人团圆。他将自己的青春和热血洒在了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心里则希望后人记住地球曾遭受灾难的这一刻；或许他压根儿想不到这么多，只想多拽几个敌兵下去陪葬。

他扬起还能勉强活动的脖子，唱出最后惊艳的一曲。这预示着最令观众期盼的高潮快来了。

坦克撞破墙垣、肆无忌惮地行进，九隆带兵从侧面扑来。陪葬者在自己伴奏的哀乐声中冠冕堂皇地入场了！

中国兵艰难地爬到更低洼的隐蔽处，平躺在地深情仰望他熟悉的天空。

中国不会亡，地球不会灭！来吧，老子带你们下地狱！

坦克碾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直接朝士兵吞噬过来。

火光忽闪，一声爆炸惊天动地。

一块金属碎片腾空掠起，穿过硝烟，像长了双眼睛击中九隆扁平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