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生的难题3

这是解放碑辖区今年发生的最大一起火灾。

李东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这么长时间作战了，归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李东脱下脏兮兮的战斗服，有些虚脱地坐在台阶上。

他已经三十四岁了，无论是精力和体能都远不如年轻的时候，虽然他现在每项考核指标都还能进入优秀行列，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自己的身体机能已经在不断地下滑，铁人也挡不住时间的无情。

车库里，孟特刚要脱战斗服，手机铃声就响个不停。

孟特没办法只有夹着手机，边接电话边脱衣服，“喂，李处长，你好你好，先跟您报告下，我们今天下午出警了，那个材料还没搞完，你看我晚上加个班，明天晚一点给你行不行？啊？明天都要开会啊？不说后天开吗，怎么突然改时间，领导定的啊？哦哦哦，那，那我明天上午一早给您得行不嘛？好的，好的，谢谢处长，处长辛苦了，处长再见。”

孟特挂了电话就是一阵哀嚎，“这几天是啷个回事，楞个背时，出楞个多警，还要报啥子专项整治发言材料，晚上又要加班了！”

他自顾自冲上了楼，跑了一半，回头看了眼李东，问道，“啷个了？累遭了？脸色楞个难看？对了，你是不是午饭都没吃哦，我叫师傅给你弄点面条嘛！”

他扯起嗓子喊道，“刘师傅！刘师傅！睡了没得？没睡觉帮我们煮点面条啊，一个个晚饭都没吃，饿得遭不住了！”

二楼传来了刘师傅的声音，“嗨呀，才回来，东西早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就下锅了，喊那群娃儿都上来，我弄了三个臊子，安逸得很！”

“东哥，走，先吃饭。”孟特拉了一把李东，发觉李东浑身冷冰冰的，“你啷个了？是不是生病了？”

“没什么，你们先吃，我去洗个澡，太臭了。”李东缓缓地站了起来，上楼进了寝室。

“李站长啷个了？”其他指战员探头探脑地问道。

“可能太累了吧，今天刚下飞机回来饭都没吃就出这个大个警。”

“毕竟30好几，还是老了，年轻的时候，奋战三天三夜，都还能眼睛瞪得像个铜铃。”

“你娃吹牛逼呢，三天三夜不睡觉。”

“这不领导说的嘛？三天三夜，精神抖擞！”

“在这扯啥呢？一个个不饿吗？不吃饭了？！”向阳黑着一张脸，这会是真的像锅底一样黑漆漆的，全是烟灰，只看得见两颗眼珠子的眼白在翻。

一群消防员都有点怕向阳，规规矩矩上了楼，消防站一共有五楼，一楼是车库和接待大厅，二楼是食堂、通讯室、干部值班室和一、二班寝室，三楼是队站办公室、会议室、干部值班室和三、四班寝室，四楼是队史馆、健身房，五楼是红门影院和一个露台。

解放碑寸土寸金，空间有限，消防站的占地面积也不大，只是规划的还算科学合理，看起来倒也不压抑。

食堂里，一群消防员嘻嘻哈哈地洗手洗脸，然后捧着偌大的海碗排排坐，眼巴巴等着吃面。这碗都是应指战员的要求，由队站统一买的，一个个比脸还大，五颜六色的，消防员普遍表示，这样吃面才有感觉！

面出来了，咸水面混合着藤藤菜，一半青翠，一半微黄，冒着腾腾热气。

一侧的桌子上摆放着香菜、小葱、炸黄豆、咸菜、辣椒油、蒜泥等十几种调料，还有一盆红烧牛肉、一盆炸酱、一盆酸菜肉丝三种哨子。

重庆人爱吃小面，说是小面，其实包罗万象，牛肉面、肥肠面、酸菜肉丝面、豌杂面都算这个小面的范畴，总之只要是重庆人做的红油面他们都算小面，重庆小面像极了重庆人的性格，泼辣、大胆、敢爱敢恨、重情重义。

二十多名指战员抱着大海碗呼噜噜地吸着面，食堂里没开空调，一个个热得满头大汗，面红耳赤，嘴巴油光程亮。

这群人中唯独向阳是个异类，他从来不吃重庆小面，也不吃高油高盐高糖的东西，他甚至从来不喝碳酸饮料、奶茶、甜点这些东西，对于消防站周边的所谓网红小吃更是敬而远之。

这会他默默地从食堂“专柜”里取出了他的专属“第四餐”，一包健身餐。

一盒牛奶、一根香蕉、一根蛋白棒还有两块吐司。

别人吃香喝辣的，他一边吸着牛奶，一边嚼着吐司，面无表情，像个没有感情的蛋白质吸收器，只是他眼神一瞄，很快发现一个不该属于这里的家伙。

那个叫马冬冬的新消防员居然也混在这群脏兮兮的人群中，一手拿着手机在玩 ，一边握着筷子对着一大碗牛肉面正吃得正欢快，这家伙个子不高，胃口倒不小，一碗面里有半碗牛肉，吃得比哪个都多。

现在都11点多了，按理说这帮没出警的新消防员早该熄灯睡觉了，而且新消防员的手机在就寝后也应该是集中统一管理，这家伙这么晚还在玩手机算什么回事，李家豪这家伙都不管一下的吗？

向阳走了过去，拍了拍马冬冬的肩膀，问道，“李家豪没安排你们熄灯睡觉吗？”

“安排了。”马冬冬见向阳过来了，赶紧收了手机，然后很理所当然地说，“刚才指导员不是喊吃面了吗？我正好有点饿，就起来吃一点。”

向阳有些无语，这家伙是真不太懂规矩啊。

“你那手机怎么不收起来，李班长没跟你们说，新消防员手机就寝后要统一收起来吗？”

“说啦，那个我已经交上去了，不过这是我今天刚到的新手机，我正好试下拍照功能。”马冬冬边说边不忘夸赞，“刘师傅这牛肉面做得真好吃，安逸！”

“不管新手机旧手机都要统一管理，一会全部放回手机柜，知道吗？另外……”向阳看着马冬冬略显圆润的脸庞，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这食量可能要稍微控制一下，从明天开始，要正式进入体能训练阶段，你这身体素质估计要吃点苦头才行！”

“啊？”马冬冬怔了怔，急忙说道，“班长，我体能真得不行！”

“不行更要练，解放碑站的消防员没有哪个是不行的。”向阳看着那满满的一大碗牛肉面，说道，“还有，吃多少拿多少，打到碗里的别浪费，那都是刘师傅给我们做的，要珍惜。”

“班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浪费，我一会还能再吃一碗。”马冬冬更加奋力地撸面，吃得额头微微冒汗，满嘴油光。

向阳看了看，实在有些无语，他觉得自己该好好管下这帮新消防员了，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纪律、什么标准、什么是要求。

二楼寝室里，李东洗完了澡，人稍微好了一些。

他突然想起今天要陪女儿李妙妙出去玩的，结果因为出警完全给忘记了这事。

他急忙给林欣打电话，打了三次，终于是接通了。

“都几点了，打电话干嘛？”林欣很冷漠地问道。

“妙妙睡了没有？”李东有些心虚地问道。

“现在都11点了，你说呢？”林欣说。

“对不起，今天下午我本来准备过去的，结果突然出警了，棉花街那边起火了，烧得很大……”

“其实你不用解释这么多，李东，我们结婚快十年了，你这些话我都听过无数遍了，我还不了解你吗？”

“我没骗你，真的出警了，网上新闻都有。”李东继续解释道。

“我知道啊，那又怎么样？”林欣冷冷回应。

“今天的事确实对不起。”李东很内疚。

“李东，只是今天吗？你想没想过，这么多年你陪了我多长时间，有多少时候都是我一个人挺过来的。我生妙妙的时候你不在，我过生日的时候你不在，我生病住院的时候你也没在，我以为有了小孩以后我们的生活会不一样，你会关心妙妙多一点，但是妙妙出生了，妙妙过生日的时候你还是不在，妙妙第一次开家长会，第一次上文艺晚会，幼儿园毕业典礼，你都没在，每一次你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起大火了，就是要开紧急会，再不就是领导有安排，这理由我听得太多太多了，耳朵都起茧了。”林欣絮絮叨叨地说着，口气越来越冷漠。

“欣欣，对不起……”李东心里很难过。

“不用对不起，李东你太伟大了，你做得都是非常正确的事，但是我和妙妙不配拥有你。”林欣很冷漠，也很绝望，“李东，我想了很久了，我觉得我们还是离婚吧。”

“……”李东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林欣会跟他主动提出离婚。

“欣欣，你别冲动，今天是我不对……”

“不用说了，我已经叫人帮我们拟草好离婚协议，过两天我会带过来给你签字，另外，李妙妙抚养权归我。”说完，林欣挂了电话，李东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几分钟后，手机上有人发来了一条WEI信，是支队火调处的肖参， 他一直在跟进火灾原因调查和人员伤亡情况，WEI信内容很简短，“那个人抢救不过来了，烧伤面积太大了，也就这样一两天的时间。”

李东一时间觉得很无力，这一天，仿佛所有的不顺心都找上了李东，大大小小、源源不断。他打开了窗，想要透透气，可惜窗外，黑夜像大海一样紧紧地包裹着他，让他更加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