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的难题

如果你有机会乘坐飞机抵达重庆，一定要选择坐在左手边，在飞机下降的时候，你可以俯瞰整个渝中半岛，长江和嘉陵江向东汇聚，紧紧地抱住一片魔幻的钢铁森林，而那里就是我们守护的地方。

李东是解放碑消防站的站长，2018年消防改制后，他们脱离了武警现役体制，转为地方编制，原本的中队长也改成了站长。

前几天，李东刚陪总队领导到北京参加应急管理部重大先进典型的颁奖仪式，解放碑消防站刚刚荣获了应急部先进集体。

这本是个令人高兴的喜事，可这飞机刚落地，人还没出机场，李东就接到了指导员孟特的电话，“东哥，去首都吃香喝辣了好几天，凯旋归来了撒？”

“听你这口气，阴阳怪气的，有什么事嘛？”

“没啥子，新消防员下队了，不过呢这才下队第一天就捅娄子了，老张发飙了，回来搞整顿吧！”

老张是他们支队的政委，是全总队出了名的脾气火爆，李东掐指一算，昨天是新一批消防员 下队第一天，应该只搞了开训动员会，所以这些新消防员是吃了豹子胆，刚开会就去捅娄子？还惹得张政委当场发飙？

“这帮小子怎么了嘛？”李东问。

“没啥子，有个家伙在老张讲话时睡着了，他睡觉都好好睡嘛，结果呼噜声打得呼哧呼哧的，比老张说话声音还大，你晓得老张那个脾气撒，一哈脸都变了，要不是几个领导按着，当场都要掀桌子了，嗨呀，我跟你讲，现在的新消防员跟原来的完全不一样了，难管的很呐！”

“好了我知道了。”李东看了一眼身旁眼神古怪的总队领导，急忙挂了电话。

原本想坐轻轨优哉游哉回家的他，这会打了车急急忙忙赶回了消防站。

明黄色的出租车驶过渝澳大桥，就算是正式进入渝中区了。

隔着迤逦的嘉陵江，映入眼帘的就是依山而建的高耸建筑群，一栋栋上百米的高层建筑矗立在半山腰上，犹如一片钢铁森林，一层层的马路、轻轨、桥梁堆叠交织，勾勒出极其复杂的线条。

即便是在全球范围内，也很难找到与重庆类似的城市景观，两江怀抱山城，山在城中，城在山中，山水与这座城市几乎无缝地融合在一起，塑造出独特而魔幻的城市风光。

时间是7月份，正是重庆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虽然今天是阴天，有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际，但依旧是闷热无比。

一下车，李东就再度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浪，这热浪之中还杂夹着一股浓烈的海椒、花椒、香料和牛油混合的香味。

解放碑消防站的隔壁就是一条网红美食街，叫较场口夜市。一排排的火锅店、串串店、江湖菜招牌林立、霓虹闪烁，冰粉、凉虾、酥肉、小汤圆、烤串等重庆名小吃琳琅满目，摆满了街道两侧，叫人垂涎欲滴，这里每天都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各色小吃，感受着这个城市的麻辣热情。

李东早已见怪不怪，径直进了营区，就看到站里的一班长向阳正对着一群新消防员训话，这群新来的家伙此时此刻，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很没精气神。

“指导员呢？”李东问。

“在楼上报材料呢，这家伙天天被催着报事迹材料，我看给他再配三个文书都写不完那么多东西。”向阳是山东人，个子175cm左右，虽然不算很高，但长得很健壮，一张脸因为常年风吹日晒，黑黝黝得有些发亮，虽然不到30岁，但看上去像个中年大叔一样。

李东撇了一眼新来的5名新同志，高矮胖瘦都有，他只看这么一眼，就大概猜出了哪个是传说中的肇事者。

队伍最末端的那个消防员个子不高，大概170cm左右，身材微胖，一双大眼睛黑溜溜的，透着一股不安分的劲头，面对向阳的训话，他整个人还是像蠕虫一样，站在队伍里左摇右晃，停不下来。

这家伙看起来是不怎么听话，说不定鬼点子还多。这是李东对他的初步判断。

“他叫什么名字？”李东问。

“他啊？孟指导没给你隆重介绍吗？”向阳没好气道，“他叫马冬冬，可是出了大名了！我来解放碑站十年了，都没遇到这样的家伙，开个新训大会他坐第一排还敢睡得喷香喷香的，台上全是支队领导，他呼噜打得比张政委讲话声音还大，人家用那么大一根话筒都没干过他，牛逼死了！”

向阳用一根短粗的手指头用力地戳了戳马冬冬的脑门，这人习惯性地躲了下，有些委屈地解释道，“前天晚上要下队，弄失眠了，一晚上没睡好觉，确实是太困了，再说，那个老领导讲的时间也太长了，跟念经一样，坐起确实是遭不住啊！”

“那是支队张耀洋政委，不是老领导。”向阳强压着怒火说道，“还有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在队列里先报告再说话！你小子是不是教不会？嗯？！”

“不好意思班长，我确实又搞忘记了，哎哎哎，班长，你别动手，我下次一定改正。”马冬冬这会已经是躲出了几米远，他知道向阳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一不小心可能会挨揍，决定先逃为上。

“你给老子回来！谁允许你出列？！”向阳气得两颗眼珠子都在冒火。

“这新消防员他们是怎么集训的……”李东也有些无语，他拉了拉正要发飙的向阳，说道，“算了，上午先让他们休息，下午大家开个会，商量下整顿的事，新同志你要好好带一带，先把规矩教明白了，再练其他的。”

“好的！”向阳非常规矩地说道。

李东拖着疲惫的身子刚到寝室，手机就又响了，是他老婆林欣。

“李东，你到哪里了？”电话那头，林欣的那口气不是很友好。

“啊，我忘了跟你说了，队里有点事，我就先回来处理一下。”李东说。

“又出啥子大事了嘛？”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新消防员下队，出了点小问题，要我们整顿下作风。”李东开着免提，一边换衣服一边解释道。

“那你今天还能不能休息了？你可是答应下午带妙妙出去玩的。”林欣说。

“今天可能不行，这样，你跟妙妙说明天我陪她玩，下午我组织他们开个会，我把工作安排一下，晚上我还得找几个新同志谈个心，了解下情况。”李东说。

“搞得好像整个消防站就你最忙一样，我今天公司下午也要招投标，李东，咱俩不是说好了，周末你带一天我带一天，你不能老是这样，妙妙也是你女儿啊！”林欣的口气已经是非常不悦，语速也越来越快。

“我不是说了嘛，我明天陪她，我又不是不陪。”李东也有些不耐烦了。

“关键是今天怎么办？今天我也没空啊！这个项目招投标是大事，必须是我亲自过去。”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李妙妙奶声奶气的话语，“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要不，让她来消防站玩。”李东建议道。

“每次都带她去消防站，妙妙是个女娃，一天天不是耍水枪，就是玩消防车，她不烦我都看烦了。再说了，哪有一个女娃天天爬上爬下，玩得一身臭汗，我看妙妙现在性格也越来越野，没点女娃娃的样子，都是那帮消防员教坏的。”

“妈妈，我要去消防队玩！”李妙妙兴奋道。

“不准去！妙妙听话，下午我们去看音乐会。”林欣对着李东不耐烦道，“算了，我自己解决，反正也指望不上你。”

林欣挂了电话，李东再打过去怎么也打不通了。

李东又拨打了几次还是放弃了，林欣这段时间对他的不满已经非常明显了，李东本想和林欣找个时间好好沟通下，可是两个人都忙，就像老是对不准的时针分针一样，总不在一条轨道上。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给林欣发了一条W信，“我下午开了会，尽量早一点过来陪妙妙，让她稍等一会。”

李东发完W信，仰头躺在床上，突然间感觉整个人被掏空了一样，心口一阵阵被压迫的酸胀感。

这几年解放碑消防站一直在争先创优，打造全国先进典型，也取得了不少成绩。但俗话说得好，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尤其是消防改制后，消防这支队伍跟地方全面接轨，别的不说，就队伍管理这块就遇到很多新的问题和矛盾，解放碑消防站又身处重庆最繁华的区域，执勤任务又重，想要在这种情况下保证一支队伍的纯洁性和先进性，不发生任何安全事故和负面影响，简直就是背着巨大的枷锁在负重前行，每一天都如芒在背、如临深渊。

在回来的路上，总队何政委也一再跟自己交代，一定要管好队伍，千万不能出任何事，解放碑消防队是几代消防人打造出来的一个全国先进典型，是重庆消防的一面旗帜，一旦砸在自己手里，那就是历史罪人。

回想起这些话，李东觉得自己这次拿回来的简直不是块奖牌，而是一面枷锁，紧紧地拷住自己的巨大枷锁，李东不断地回味着不能出任何问题这几个字，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真是亚历山大啊！”李东自己吐槽了起来，他正准备眯眼，突然电铃响了。

急促的电铃声响彻整个楼道，跟催命一样。

“哪里出警了？”李东习惯性地翻身而起，开门问道。

“棉花街一家小批发市场起火。”通讯员刘新抱着一大堆通讯器材，急冲冲地说道，作为通讯员，他的职责除了接处警外，还要随时跟干部去现场，负责通讯保障和宣传摄像。

楼道尽头就是队站办公室，传来了孟特绝望的声音，“怎么又出警了！今天都几次了！我这个材料要来不及报了，东哥,你是不是回来了？我听到你声音了，帮我出下警啊，我下次还你。”

刘新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你走这阵子，孟指导都快被逼疯了，除了带训练、接处警，还要天天报材料，每天不到12点半都不熄灯。”

“哪来这么多材料？”李东问。

“最近不是搞作风专项整治吗，方案都有十几页长，每天都要汇总报数据、报总结、报剖析材料，大家还要开会谈心交流，简直不摆了！”

“形式主义害死人！”李东摇了摇头。

“大家都懂,但就是改变不了。”刘新苦笑道。

消防车已经呼啸而出，红蓝色的警灯闪烁，引来了路边行人的侧目，也不知道这是哪家那户倒了大霉，又出事了。

棉花街就在洪崖洞附近，一条街之隔，却是两种风格。

洪崖洞这边游客聚集，新旧建筑堆叠，犹如宫崎骏动漫《千与千寻》中的汤屋，新奇而瑰丽。而棉花街这边都是老旧建筑，大多数都是小商品批发市场、小门面、小商铺什么的，来往进出的车辆、人流也非常之多，可以说情况异常复杂。

消防车还没抵达现场，李东就皱起了眉头，前方一股黑烟像条巨大的黑龙盘旋而上，直冲云霄。

解放碑有好多年没看到这么大的黑烟了，李东第一时间意识到了火情的严重性，急忙通知支队指挥中心请求增援，临近的小什字，华龙桥特勤站已经出发了，只是都还在路上，还没抵达战场。

棉花街这地方是人流车流的汇集地，很多小货车、长安车、三轮车乱摆乱放，甚至路边还堆着一些来不及装卸的货物，消防车开到路口就很难继续前行了。

不得已，李东带着班长向阳、通讯员刘新先下车上前侦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