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3):17.8581°S,177.2018°E塔法卢阿岛
书名:你我相逢在海上作者名:渭七本章字数:2707更新时间:2024-12-27 18:42:23
“望海潮”是开在临江港外的一家面馆。似乎就是在1212船难发生的第二年,这家店开始营业。每年公祭日是“望海潮”生意最好的时候。多年来,很多临江人已经养成习惯,每当放完河灯,就来“望海潮”吃一碗面。
隆冬深夜热乎乎的一碗汤面,抚慰了多少被海风和悲伤磨砺到冰冷僵硬而又鲜血淋漓的心。
天色还早,放河灯的人群还聚集在海边,因此“望海潮”里此刻清清静静,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老板老张把两碗热腾腾的面轻轻放在桌子上,临走时多看了余潮一眼,余汐的心骤然一缩。
她做贼一般地左右看看,垂下眼睛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余潮把一直握在手里的袋子递过来,讨好地挤出微笑回答她:“汐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买了生日礼物,很好看的裙子。对了,你给我买的衣服我收到了,你看爸爸穿着还精神吗?”
余汐这才发现他穿的竟然是那天她扔在监狱外大石头上的外套。
这外套极不合身,是啊,她买时是按照记忆中他的尺码,但是他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九年牢狱生活让他变得矮小消瘦唯唯诺诺,眼神里闪烁着小心翼翼,努力挤出的笑容显示着讨好。他曾经是多么英武的船长啊,她称呼他captain余,他曾是她的骄傲,也曾是整个汐岛的骄傲。她永远记得小时候每次他休假回家时都故意穿着船长的制服,她和小伙伴们去海边接他,他让她骑在captain余的肩膀上,扛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把口袋里从全世界各地搜集来的糖果分散给她的小伙伴们,人人都羡慕她有个captain爸爸。
那时他目光炯炯身形高大,如果时间就停在那一刻该有多好,如果没有后来……
余汐垂下了眼睛:“你走吧,我已经很多年不过生日了。”
没等余潮回答,她便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了很久,直到天黑透了才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
其实算什么家呢,不过是一个租来的房子罢了。她的家在哪里?汐岛是她的家,但她已经六年没有踏足那里。如果没有发生那场船难,或许她早就在临江有了家,小时候曾经和沈时鸥说过一些孩子气的傻话,他们约定好,要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生孩子。今天是她的二十六岁生日,可是她却一无所有。
余汐家在四楼,这是旧小区,楼梯灯是反应迟钝的感应灯,需要人大力跺脚才会亮,余汐使劲跺了跺脚,昏黄的灯一闪,她意外地看见自己家门口竟然坐着什么人。
是房东安太太。
安太太蜷缩着坐在门与墙的夹角之间,余汐强颜欢笑同她打招呼:“安太太,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有事吗?”
在这里租住已有一年时间,余汐和房东安太太的关系向来不错。安太太六十岁左右年纪,是个很和善的阿婆,她似乎没有亲人,见余汐独自在外,她对她便很怜悯,每逢节日都会邀请她一起过节,对于安太太,余汐一直心怀感激。
听到她的声音,安太太抬头看她,一看见安太太的脸余汐心里就咯噔一声。
安太太的神色不对,她的脸上是一种长久以来受痛苦煎熬到近乎麻木的表情,她怎么了?
安太太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余汐这才发现她的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四四方方的,像是一个大相框。
安太太把相框反转过来,正面朝向余汐,目光接触到相框的瞬间,余汐的耳边嗡的一声响。
是遗像。
黑白的、一家三口的遗像。
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一个幼小的孩子,照片里的人都在笑,发自内心掩饰不住的咧嘴笑,但这确实一副遗像,黑白与笑容对照出一种滑稽的悲怆,让人悱恻的同时又觉得惊惧。
房东开口,她的声音颤颤巍巍:“他们的名字是安望海、贾琳、安向洋。临江港的纪念碑上,他们的名字分别在第八、九、十位。他们死的时候分别是三十岁,二十八岁,一周岁。他们是我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他们走之前宝宝刚过了周岁,全家人去照相馆拍了周岁纪念照,上船前,望海叮嘱我,妈妈,记得去照相馆取照片呀,把那张合照印一张大大的,我们好挂在客厅里。我忙着打麻将,一直到12月12号那天才去取照片,还没走到照相馆就接到电话,说我儿子坐的船出事了,一个星期后我去了一趟照相馆,按照儿子的意思,把那张合照打了一张大大的,黑白的,那张照片最后没能挂在他们的卧室里,却放在了我的供桌上。”
“我的儿子媳妇和孙子一夜之间都没了。望海爸爸在他十岁那年就去世了,我一个人把他养大,供他读书,看他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我给他取名望海,给孙子取名向洋,都是怀着好意的呀,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真的会向洋望海,再也不回来了。”
“2007年12月12号,“南十字星”号特大船难,三百九十四人遇难,三百九十一具尸体被打捞,三具尸体至今下落不明,其中就有一具,就是我的儿子,安望海。”
她望着余汐,一双九年前就已经干涸的眼睛流不出泪,余汐却感觉她的眼睛里漫出了整个太平洋的海水,将自己没顶。
安太太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余汐的手臂:“我在“望海潮”看见你和他了,他是你爸爸,是不是?”
余汐蓦地想到中秋节那一天,安太太请她去自己家过节,酒足饭饱后她去洗碗,回来时,看见安太太独自坐在院子的藤椅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她的背影是那么的孤寂,像失去了嫦娥和吴刚的月亮上,一株干枯的桂树。
她何曾想到过,令安太太陷入这泥潭一般孤寂的,恰恰是她的父亲!
多么滑稽啊,她以慈爱待之的,竟然是杀子凶手的女儿。
多么可笑啊,她视之如长辈的,恰恰是因为她的父亲,失去了所有的晚辈。
余汐很快打包好了她为数不多的行李,提着行李箱下楼,在拐角隐蔽处她抬头望了一眼,安太太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墙角,那张遗像紧紧贴在她的胸口,廊灯昏黄的光洒在她的脸上,细细地勾勒出她脸上纵横的沟壑与空虚的眼睛,那是希望被熬干的模样。
直到走出小区,余汐的耳边还回荡着安太太刚才的话。
“这间房,是望海和琳琳的婚房。”
“望海和琳琳是高中同学,望海书读的不好,大学没有考上,琳琳却考上了一所南方的211大学。琳琳的家里很反对他们交往,但是琳琳却很坚持。那时候他们一个在临江工作,一个在广州读书。望海所有的假期都用来跑到广州去谈恋爱,多辛苦呀。我跟他讲,你不要这样辛苦,妈妈有积蓄,足够给你做个小生意,再买套婚房。他说他不要,他想用自己赚的钱结婚买房子。”
“琳琳大学毕业四年后,他们两个终于用攒下的钱买了房,就是这间房。”
“装修都是他们亲自盯工,大到地板瓷砖,小到每一个抽屉把手,都是他们亲自挑的。”
“总有人劝我说,把这套房子卖掉吧,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我谁的话都不听,就这么过了八年,八年里我因为生病花光了积蓄,捉襟见肘。我终于对自己说,八年啦,一个抗日战争都打完了。可我还是舍不得把望海一钉一铆装修出来的房子随随便便卖给别人,所以就贴了招租告示。”
“来租这个房子的人很多,可是我就选中了你,我看你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的一个单身女孩子,觉得你肯定会爱惜这个房子,不会像小夫妻和单身男孩子那样糟蹋望海的心血。”
“可是我没有想到,你是他的女儿。”
“我不能让我儿子的婚房里,住着凶手的女儿。”
凶手的女儿。
她是凶手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