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真相
书名:疚杀作者名:叶凉初本章字数:5130更新时间:2024-08-13 21:33:39
然而,在好戏上演之前,前方来报,义州告急!河东李克存趁朱批登基大典这一个月的时间,率领部队不断推进,大兵压境,已经距义州只有数天路程,朱批立即召集文武百官来勤政厅议事。这个时候,皇长子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新妇献给皇上,万一战事上有什么闪失,就弄巧成拙,说不定连脑袋都要搬家。
面对老对手,朱批决定御驾亲征,让二皇子留在汴梁代理朝政,自己带着皇长子朱谊开赴义州前线。对于这个安排,皇长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恼火,但他哪敢公然违抗,有心把新妇带上,又恐出什么纰漏,思来想去,只好把新媳妇留在宫中,自己带兵随父出征。因皇太后小恙未愈,朱批决定让朱七也留在皇宫,但朱批还带去了一个人,那就是二皇子妃王氏,这下,几近诏告天下王氏的身份。朱七真心佩服二哥,每次相遇都是不动声色,笑语晏晏,完全不在乎这件事情,奇怪的是,慢慢的,皇宫里也就平静下来。其实,朱七很想跟随父亲外出打仗,一方面,他总觉得皇宫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遇到李桢,另一方面,他渴望用血与火的战斗洗涤自己内心的沉重,皇宫,简直让他要发疯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桢好着呢,他正处于人生最得意的时候,生活前所未有的安定,婚期也已经定下。按说,定亲之后,未婚夫妇应该鲜有接触,有种刻意回避的意思,但林家的情况特殊,未婚夫妇住在一个大院里,少不了要天天见面。林老爷通达,允许女儿在家中随意走动,林珠玑也乐得和从前一样,三天两头往书房跑,见了季云成,也大大方方叫一声先生。这天,池塘里的荷花开了,珠玑见之喜不自胜,命下人剪了数枝,宝贝似地捧着往书房来。她知道,季先生今天带着两位少爷外出郊游去了,这是前两天从小弟弟那儿套到的消息。她还知道,因为李桢身体不适,留在书馆。
果然,书馆里静静的,特别在这样的午后,静得人耳朵嗡嗡的。珠玑把脚步放轻,一路走了进来,她没有别的意图,就是想把这夏日最早的几枝荷花放在李桢的书桌上,荷香清雅,让他在读书之余提个神。
林珠玑将荷花藏在身后,悄悄推开了书房的门,里面,一张面孔静静地抬了起来,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林珠玑吓一跳,瞬间脸色通红。
“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有人在。”珠玑忸怩地站在门边。李桢倒站起来,走了出来。
“林小姐请进,外面怪热的。”他大大方方地说。
“不进去了,这样不好,我就是来送几枝荷花,给你!”李桢的大方简直出乎她的预料,定亲之前,他见着她,反而会不好意思呢,想来,男人的心思和女人真的不一样。林珠玑满脸飞霞,不敢抬头。
“珠玑,你等一等,我有话和你说。”说话间,李桢已经来到了门口,他手上依然握着一卷书,虽然瘦削,但身姿挺拔,温润如玉,虽然李桢不大爱笑,但他的面孔是温和亲近的,当珠玑发现自己正眼不错珠地看着李桢时,吓得忙低了头。
“公子有什么话请讲,珠玑听着。”林珠玑忙安顿下狂跳的心。
“我不能和你成亲!珠玑。”林珠玑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李桢的目光毫不回避,与她对视着。
“你说什么?”林珠玑反应过来了,一张粉脸刹地白了。
“珠玑,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所以我选择亲口和你说。”李桢看着林珠玑,目光勇敢而坦然,林珠玑一脸迷茫。
“你心中有了人?我能知道她是谁吗?”林珠玑用巨大的毅力稳住了自己,无奈嗓子不配合,声音还是有点变样。
李桢愣了一愣,马上说:“对,我心中有了人,你不认识,也不必认识,珠玑,对不起。另外,我还想请求你一件事,我要离开林府了,请你替我保密,也不要告诉我师傅。我知道我说这话不应该,但我,还是恳请你能答应我,我本来,想给师傅留个字条,正好你来了,能亲口和你道个别,这很好。”李桢边说,边走到书桌边,放下手上的书,从椅子上提起一个瘦小的包袱来,挽在肩上。
“可是,这会,你怎么出得去?”林珠玑看李桢的样子,倒忘了自己的难受。
“你送我出门就行。”李桢胸有成竹在看着林珠玑。
“我能知道你要去哪里吗?”林珠玑到底也是大方之人,并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自己情绪强压了下去,虽然年纪小,她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与其让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来,不如让他走吧。其实,林珠玑没有这么清醒,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几枝荷花还在手上呢,晴天霹雳倒砸了下来。她是晕晕乎乎地跟着李桢的思路走罢了。
出门比他们想象的方便,因为这个时刻,看门人睡着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整个林府也像昏睡过去似的,静得让人起疑心,林珠玑就这样站在大门口,看着李桢单薄的身子慢慢走远,在炽热的阳光下变成一个小点,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朝着哪个方向去的。
那一晚的林府,可以想见的鸡飞狗跳,奇怪的是,林老爷问过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姑爷什么时候出的门,去了哪里,有没有留下话。自然,林珠玑不在被问的人之列,她安然度过一晚。
当季云成带着两位刘公子郊游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他吃惊地看到林老爷正在大门外等他。打发两位少爷进门后,林老爷把季云成拉到一边。
“怎么,李桢没有和你们在一起?”林老爷明知故问。
“没有啊,他一早说身体不适,所以我让他留在府中了,出什么事了?”季云成心中一凛。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我问过府里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哪了。”林老爷气恼地说。
“林兄你别急,我这就去找他。”季云成急中生智,放缓语气,胸有成竹道。
“找他?你知道他去了哪里?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林老爷看着季云成。
“知道,我早上出门时和他说过,如果他身体好了,下午替我去送封信给我的一个朋友,这会还不回来,估计这小子迷路了。我这就去找他,林兄你歇息吧。”季云成笑了笑。他看到,林老爷的脸色放缓了。
其实,比林老爷更吃惊的是季云成,他简直不相信李桢会在他的眼皮底下就这样离开。他带着他十多年,以为对他了如指掌,原来他早已别有肚肠,但挨了这一闷棍的季云成并没有被打倒,他很快告别林老爷,出门去寻找李桢。虽然他不知道李桢走的是哪条路,但他大概知道他要去的方向,迄今为止,他在这世上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朱七。李桢这样中规中矩的孩子,一定会走大路,季云成出了城门,判别了一下方向,便大步流星地往东走去。
次日早晨,李桢拖着疲惫的身子在一个村口茶摊上刚刚坐定,就看见一个身影站到了他的面前。抬头,大吃一惊。
“师傅,您怎么会在这里?”李桢吓得连包袱都掉落到了地上。
季云成微微一笑,在李桢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陪你喝早茶啊!”季云成慢悠悠地替李桢斟上一杯茶。李桢惊魂未定地看着师傅。
“师傅,我..”李桢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看着季云成风淡云轻地将一盏茶饮尽。.
“桢儿,你不告而别是要去哪里?”季云成放下茶盅,温和地看着李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想和林小姐结婚。”李桢低着头,嚅嚅说道。
“你是不是想去汴梁,找朱七少爷?”季云成的语气依然温柔。
李桢没回答,过了一会,点点头。
”你不知道朱府现在是皇宫?万一你进不去呢?万一朱七不在府上呢?万一他已经忘了你呢?”
面对着季云成的一连串问话,李桢的脑袋垂得更低了,这些万一,他不是没有想过,但都被和林小姐结婚的现实屏蔽掉了,他只想着离开林府,不要那么早就结婚,他不想他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底。虽然他不知道外面世界里有什么,但他还是一心想往外面走,找到朱七,那就更好,而且,他心底隐隐有一种感觉,朱七说不定也在找他。
“桢儿,跟我回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然后,你再决定是留在林府还是离开,好不好?”季云成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他看着面前身量和自己一般高的少年,再一次意识到,他真的不是一个孩子了。
“我不想回去,我没脸见到林家的人。”李桢摇摇头。
“桢儿,你不是一直问师傅,我们为什么到处流浪,为什么没有家,为什么没有安定的生活吗?你跟我回去林府,我保证把一切都告诉你。回去,就能知道真相,不然,你就走吧,你自己选择。”季云成又施施然倒了一杯茶,语气里有一种笃定。
李桢没法动窝,他太想知道真相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一天比一天渴望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生活是如此不同,从前,师傅总是含糊地回答他,兵荒马乱的年代,大家都在逃荒,他们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可是当他们从朱府离开之后,李桢觉得情况不同了。如果只是求个温饱与安定,朱府完全可以提供,师傅心中藏着巨大的秘密和恐慌,仿佛随时随地就会有人追杀过来,他问过师傅是不是有世仇在寻找他们,可师傅也没有明确回答过。对一个秘密渴望久了,会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它身上,是的,李桢想知道,究竟他们身犯何罪,为什么他记事以来就在不断地逃,不断的躲,难道,他们是不配生活在这世间的两个人?
当晚,在林家的书房里,季云成把一切都告诉了李桢。
“昭宗皇帝是我父亲?这怎么可能?”李桢睁大眼睛看着师傅。
“千真万确,在你三岁那年,我父亲把你从宫中抱出来,据我所知,与你同时出宫的有五个孩子,都是你的兄弟。只不过,从此,你和我的命运就联结在了一起,父亲告诉我,保护你的安全是我一生的使命,桢儿,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带着你不断地逃,十一年来,我们没有在同一个地方落脚超过三个月,我们过着提心吊胆的逃亡生涯,为的是留下你有朝一日能重整大唐江山,现在看来,希望渺茫,但我们得活下来,桢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季云成的声音里充满苦涩,微微变调。李桢怔怔地看着师傅,十一年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唯一的亲人,朋友,战友,如父如兄,亦师亦友,他们像连体儿一样,各处辗展,为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而这个国家,十年沉疴,山河破碎,一切,离他们的初衷越来越远,可是师傅说得对,他们还是要想办法活下来。
生命中的许多艰难时刻都在李桢面前一一闪过,他为他忍饥挨饿,他为他强颜欢笑,他为他忍受生命中的一切煎熬,为的,只是他能活下来,让李姓皇族保留一点可能的微光。李桢不知道,与他同时出宫的兄弟们现在何处,也许有的已经遇到了不测,他无疑是其中幸运的那个。他姓李,他姓季,他们本来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但忠诚,让两个人开始背负相同的命运,祸福同当,患难与共。
李桢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想对师傅说什么,无奈如梗在喉,发不出一丝声音。季云成的眼眶也湿了,他伸过手揽过李桢的肩头,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李桢才说:“师傅,我听你的,和林小姐成亲,留在林家。只是,明日不知道如何向府上解释。”
“好,只要你答应和林小姐成亲,今天的事情,师傅会和林老爷解释。”季云成拍了拍李桢的肩头,“桢儿,走了这一天一夜,也乏了,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一切明天再说。”
李桢哪里睡得着,真相像炸雷似地在自己头上不断回响,自己是皇族之后,这十一年来一直流落民间,他听闻昭宗怎样励精图治,无奈家国积弱已久,朱批与李克存等大权在握,虽然在昭宗手上根除了宦官问题,对藩镇也采取强硬态度,但骨子里,当朝其实已经失去了所有权力,不过是强大的各个藩镇上手的棋子罢了。父皇如是,前些天被迫禅让的皇伯僖宗也是。十一年来,李桢跟着师傅受苦受难,但比起整个宗族的苦难,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李桢心底里升腾起来,他迫切地想去做点什么,改变一点什么,可是,冷静下来之后,李桢不得不告诉自己,大势已去,他唯能做的,是与林小姐成亲,保住一条性命,以后,他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林府上下几乎都要把李桢叫做傻姑爷,因为他居然送个信也会迷路,还劳他爹找了一天一夜才把他找回来,人前都好对付,唯有对着林小姐时,李桢像被剥光了衣服似的难受。
“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有找到你心中的那个人?”林小姐再大方,此刻也不由得揶揄李桢一翻。
本来已是酷暑难挡,李桢听了更加汗出如桨,不过,自师傅和他说明自己的身份之后。李桢对许多事情都不太在意了,他变得有些麻木,或者转移了注意力,他也认真读书,但从字里行间抬起头时,总要想到别处去,父皇想来已经不在人世,不知道母后又在何方,还有那些和他一样离开大明宫的兄弟们呢,如今四散在何处,他们有没有和自己一样幸运地遇到师傅那样的忠诚呵护?李桢常常这样想入非非,身心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中,神情呆滞,身体也更加瘦弱了。
“哦,我迷了路,在稻草堆里睡了一夜,后来,我爹就找到了我。”李桢看着林珠玑,淡淡地说,好像完全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嘲讽。
“你是不是生病了?”珠玑担心地问。
“没有啊,我好好的。”李桢甩了下衣袖。
“你读书,也别太辛苦了。”珠玑看着李桢,语气充满疼爱。李桢要过一会,才给她反应,他对她说:“珠玑,那天我说的是假话。我心里,没有别的人。”
“我早知道是假话。”珠玑顽皮地笑了笑,回房去了。李桢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远去,把目光落回到纸页上。
真相的存在到底有何意义?人类总是那么渴望知道真相,可是真相,像潮水退去的沙滩,坦呈了最真实的荒凉。李桢想到自己多次问师傅,我们不停流浪是不是因为仇人的追杀?原来,世仇就是当朝,就是朱七,这念头顿时带给李桢撕裂般的痛。朱七,是他在这世间除了季云成之外唯一信赖和亲近的人,却是他的宿敌,是夺了他李氏江山的人。世间恩仇,山重水复,不过是天意,哪里容得下半点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