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们结婚吧!
就在这所小县城。
共享单车只要两块钱,便能开到每个角落。下雨下雪也不怕,几十万的房子,五六万车。繁华都市里彻夜不息的霓虹不重要,也不去管别人背在肩上的皮包是A还是真,我们也始终成不了街头巷议中的出人头地,但只要心在一起,再长再黑的路,努力向前嘛。
万家灯火,总有一盏,为你我而留,彻夜不熄!
1、青梧镇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九十年代中期,这座名叫洙城的北方小县城,还不像如今那般灯火辉煌,城市的向东的边缘也只是刚刚拓展到青梧镇一带罢了。夜幕降临,原本因为一座煤矿热闹的城乡结合部,也迅速降温,陷入了一片黑暗。煤矿门口,倒是建了一条宽敞的水泥路的,可是,也只是向东延续了不到一里路而已。到了青梧镇的地界,便变成了坑洼不平的土路,道路两边的路灯也消失了踪迹,下晚班回家的矿工们,便只能摸黑骑着自行车跌跌撞撞地回家。好在那条路并不长,如若有人结伴而行,也并未觉得有多黑。
“曹智、齐思、齐妙走了!”
青梧镇西边的小山坡上,一直坐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望着西面的曹义,眼见绛红色的夕阳,渐渐地淹没在了县城那为数不多的几座高楼后面,一下子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朝着不远处正在追逐打闹的几个同龄孩子大叫着。虽然他是几个孩子中的老大,也不过才十一二岁的样子,留着一头毛茸茸的短发,许是因为营养不良,发梢微微有些发黄,就像是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鸡崽。
“走了,走了,去接爸爸们喽!”
穿着姐姐淘汰下来旧衣服的齐妙也跟着已经大跨步走下山去的曹义大叫着,几个孩子蹦蹦跳跳,朝着山脚下被青梧河环绕着的小镇飞奔而去。
四个孩子冲进了镇子,在一条巷子的中间,分别冲进了院门对开的两户人家,这边打翻了院子里的脸盆,那边踩到了趴在门口打盹的狗尾,鸡飞狗跳几分钟后,再次出现在大门口集合时,每个人肩上都背上了用白漆刷着“QWSK(青梧三矿)”字样的矿灯,戴在头顶的灯头也已经拧亮,明晃晃的耀眼镜。
“欸,你们几个,小心点啊!曹义,你是老大,看好弟弟妹妹们。”
率先挺着大肚子蹒跚着走到大门口的女人名叫李满月,是两个男孩曹义、曹智的妈妈,眼见又要生了,也不知是男是女。他们一家老小,都盼望着这次能生个女儿。
“对的对的,齐思、齐妙,一定不要瞎跑,要听曹义哥哥的话。”话音未落,对面院里也缓缓地走出来一个瘦小的女人。那女子与土生土长的大嗓门李满月不同,无论身材长相,还是腔调,都是一副南方女子的做派。她叫霍青莲,是女孩们的母亲。两个人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同样高耸着的大肚子。
两个女人分别站在自家门口,目送孩子们蹦跳着远去了,才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的肚皮,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此时一个围着毛巾,身上披着油布,头发胡须上还残留着染发剂的老者,弓着背,步履铿锵地从曹家院子里走了出来。只见老人家一下子坐在了门口的门墩上,一边用一把小剪刀修剪着山羊胡,一边看着对面的霍青莲,炯炯有神的双眼,在霍青莲的肚皮上游移着:“肚皮尖尖四边缓,生个儿子中状元!齐思她妈啊,这次啊,你一定是个儿子。”
说话间,他又把目光转向了李满月,然后掐指盘算到:“我算准了,这次啊,我们家曹义他妈,肯定给曹家生个千金,给我再添个重孙女!”
说到此,老人家顿了一下,换上了一副肃穆的表情:“丑话可先说在前头,这次你要是给我生个重孙女,超生罚款,我一个人掏了,要是还是个男孩,我一毛不拔。”
“行了行了爷爷,一定是个女孩,您不是半仙吗,都算了几百遍了,不会出错的。要说您呐,都快九十岁的人了,还用凉水洗头,晚上凉,赶紧回屋去吧。”李满月见爷爷雪白的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连忙想要搀扶他进屋,却被老人家不知好歹地甩开了:“九十岁算什么,一百岁都还年轻呢,当年三丰真人活了两百又一十八岁,我这年龄,且还活呢,我还要亲眼看我小重孙女结婚,等她大喜的时候,亲自给她算个黄道吉日哩。”
“行了行了老爷子哎,知道您身体硬朗,但是一会儿曹东方回来了,要看嫂子让你湿漉漉地在门口吹风,还不又要吵架?”霍青莲也赶忙圆成着,老人家才又向远处看了一眼,见孩子们跑远了,才用毛巾擦着头发,哼着豫剧回屋去了。
李满月朝着老人的背影撅了噘嘴,转头,朝着笑嘻嘻的霍青莲小声道:“这老神仙嘿,闰年闰月要都算上,小一百了,还能跑能跳,跟个小伙子似的。今天黑头发又长出来了,非得染成白的,说那样才仙风道骨。还说什么是他的品牌形象,他就一桥头下面算卦的,你说,要啥形象啊,笑不笑人,嘻嘻嘻。”
然而,脸上一直带着笑的霍青莲还没来得及搭腔,老人家浑厚有力的声音便从院内传了出来:“我孙媳妇说得都对,就是一样给忘了,他爷爷我啊,到现在,耳不聋,眼不花!”
见自己的悄悄话被爷爷听见,大咧咧的李满月却也不觉得尴尬,反倒抬高了声音,对着院子内喊道:“是喽是喽,我爷爷厉害着呢,顺风耳千里眼!”
见里面没了动静,李满月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霍青莲的肚皮:“唉……也不知这次咱们到底能不能遂愿,咱们可说好了哈,这次,要是我再生了儿子,你再生个女儿,咱们就换着拉扯。反正就住对门,跟亲生的一样。”
“嗯。”
霍青莲笑笑地答应着,这是曹东方和齐爱华两家人早就商量好了的事情。曹家想要个女孩,齐家又缺个男孩,这么一来,两全其美。反正,两家就隔着一条不到两米宽,汽车都进不来的小巷,放个屁都知道对面今天是不是吃了炒黄豆。
这边厢,住在对门的两个女人还在说笑着。
那边,四个孩子已经跑到了镇子口那条通往三矿的土路上。土路向西延伸了一千米左右,便是有路灯的柏油路了。
“齐妙,你最小,站在镇口。”
此时此刻,曹义表现出了大哥哥的号召力,将齐妙的肩膀一按,调整了她的头灯,模糊照亮了百十米路面。
“对,就这样哦齐妙,不要乱动,那样会晃了爸爸和曹伯伯的眼睛,又要摔沟里了!”姐姐齐思又帮妹妹调整了下姿势,见妹妹笃定不动了,才和曹义、曹智一起又向前跑去。
“姐姐我怕!”
见哥哥姐姐们跑远,才六七岁的齐妙怯生生地叫着。
“齐妙不怕,我们就隔着两百米,都能看见灯光的,我们一会就来接你。”这次回话的是曹智,他比哥哥曹义小了两岁,个子却比哥哥看起来还高,是青梧镇跑得最快的男孩。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老小,又跑了差不多二百米的距离,曹义再次安排道:“曹智,你站这,你跑得快,妙妙那边有啥事,你就赶紧跑过去看一看!”
“放心吧哥,有我呢!你不是说了吗,齐妙就是咱亲妹。”说话间,曹智已经亲手调好了灯光,对准了马路。
……
“齐思,你在这,我去前面。”
又跑了二百米,曹义这样安排着,自己跑向了最后一段土路的尽头,那边,已经能隐约看到矿区柏油路昏黄的路灯光了。
孩子们按计划行事的时候,三班倒的青梧第三煤矿也开始下晚班了。
同组的齐爱华和曹东方,推着自行车跟着大部队向着门口走去,果不其然,门口保卫科的人,又在科长李建国的带领下搜身了。
“我说周矿长这位小舅子是有病吧,每天都搜身,要不是他们不让带矿灯,我能摔成这熊样?你说他们家族是不是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传统啊?他姐夫周长生也是,一个私营的小破煤矿,非得跟人家国有大矿起一样的名字,还青梧三矿,青梧二矿呢?根本就没有!咱们这只有个国营的青梧煤矿,当年周长生从他爹手上接手的时候,还叫金村煤矿。为了显得高大上,二矿不敢叫,居然叫三矿。现在好了,还学人家,搞什么严进严出。他怎么不把咱们这些祖传临时工的待遇跟国有大矿比一比?”
曹东方指了指自己缠着绷带的大脑壳,压低声音向齐爱华抱怨着。
“行了行了老曹,你就少说两句吧,小矿怎么了?要不是因为咱俩是小矿的临时工,按咱们的情况,早就因为超生被开除了。再说了,你想想,咱们两家都几部矿灯了?你心里还没个数吗?”
眼见就要到门口,曹东方尴尬一笑,咳嗽了一声,低头不再说话。
“你,你停下!”
就在二人即将出门的时候,保卫科长李建国却一声暴喝,两人抬头看时,才见一位贼眉鼠眼的工友正被一群人推攘着搜身,果不其然,从肥大的蓝色工装里面,掏出了一部矿灯。
“你哪个组的,组长叫什么,监守自盗知不知道?”
拿了鸡毛当令箭的李建国怎么轻易放过这个杀鸡儆猴的机会,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
“这矿灯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路上黑,回家骑车不安全!”
工友还在不甘心地狡辩着。
“从家里带来的,怎么?你家里开煤矿啊?你告诉我,怎么证明是你家的,这灯,只有咱们矿才有,是从河北定制的,周矿长说过,咱们整个山东省,就没有相同款式的。”李建国把矿灯举国了头顶,以此昭告天下,矿上,他姐夫说了算,这里,他说了算。
“本来就是我早上带来上班的,不信你看嘛,矿灯上有记号,我用烟头烫了三个疤。”身材矮小的工友猴急地跳了起来,一下子从身高马大的李建国手中抢过了矿灯,指着上面的三个烟疤大声喊叫着,同时,把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工友,希望同病相怜的工友们,能帮自己说句公道话。可是,工友们心知肚明,那矿灯就算不是他今天顺回家的,以前,也是矿上的财产。试问一下,身边的这些人,哪个家里不富裕几部矿灯?所以,眼下,便没人敢吭声。
“烟疤是吧?”
李建国冷冷一笑,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塔山牌香烟,那包烟是他早上去姐夫办公室时顺的。
眼见李建国翻遍了身上的口袋,也没找到打火机,觉得机会来了的小工友,连忙掏出火机,打着火,给李建国点上。
“吁~”
李建国猛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又把烟头凑在嘴边吹红了,猛地按在了重新夺回来的矿灯上,第四个烟疤。
“你要几个?我给你烫!”
此时,小工友的面堂已经变成了酱色。
“行吧行吧,我自认倒霉,不就50块钱吗,让你姐夫,下个月从我工资里扣!”眼见事情败露,小工友也不再狡辩,猛将李建国撞了个趔趄,就要气鼓鼓地冲到门外。
“欸~~~”李建国拉着长秧,再次拎小鸡一样把那名工友拎了回来,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火机,又不由分说地搜了一遍身,掏出了一包香烟:“事情恐怕没你想的那名简单哦同志哥,咱们矿区有规定,第一条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吧。不许把明火带进作业区,不许在矿区抽烟!”
这一下,周围一下子炸了锅。
原本还有些同情那名工友的矿工们,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在空气密闭的作业区抽烟,意味着什么。
“开除。”
“自己不要命了,我们还有家有口呢。”
“开除他,三矿不要害群之马!”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着,眼见今天的目的达到,明天又可以去姐夫那邀功了,李建国只把那名旷工拖进了保卫室,大手一挥让手下把堵在厂区内的旷工放行,便不再管这边的事情。
“嚯,李建国的精神倒是领会得很深刻嘛!”
心有余悸的曹东方嘟囔着,出了墙壁上刷着“安全责任重于泰山,瓦斯致命轻于鸿毛”标语的大门,和齐爱华一起跨上了车子,伴随着道路两旁一阵阵夏虫的鸣叫声和三矿附近特有的煤粉味,说说笑笑地朝着青梧镇的方向驶去。
然而,这一次,与以往不同。
刚刚骑出平坦的柏油路,驶上颠簸不已的土路,黑漆漆的土路上,却看到一束暖黄色的光亮,那光亮是斜照向地面的,并不耀眼。
“奇了怪了,青梧镇安路灯了?”
曹东方疑惑着,不禁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绷带,要是早一天,自己也不至于摔沟里。
“你家路灯那么矮啊?”
齐爱华悻悻地揶揄着这位几十年的老伙计。曹东方这个人,爱吹牛,爱喝酒,除了能生儿子之外,没一点比得上他齐爱华。
“爸,我,是我啊,曹义。”
眼见爸爸和齐爱华骑车行了过来,守在最前方的曹义小跑着迎了上来。
“我们几个商量好了,以后,每天都来接你们下班!那边,那是齐思!”
跑到了曹东方车前,大口喘着粗气的曹义摘下头灯朝两百米外的荧光点晃了晃,那边,便也晃了起来。
那一刻,一向信奉“棍棒出孝子”的曹东方,眼眶居然猛地一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嘿,果然是爸爸们的好儿子唉,快来快来,儿子,上齐爸爸的车。”齐爱华朝着曹义叫着,拍了拍自行车的横梁。这些年,他不光羡慕曹东方的好命,实际上,也把曹家的两个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上他车干嘛,他再带你掉沟里,上你亲爸的。”
不会说话话还多的曹东方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对孩子的感激。
“齐叔叔,我上我爸车,一会,你还要带齐思和齐妙呢。”
曹义年龄不大,情商却极高,一句话,便化解了齐爱华的尴尬。
齐爱华笑笑地答应着,眼见曹义动作敏捷地跳上了曹东方自行车的横梁,心里还是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好在,没过多久,便听见了大女儿齐妙那甜甜的一句:“爸,我在这呢!”
两辆自新车,前后分别载上了四个孩子,费力地向着青梧镇的方向骑去。远处的青梧镇,灯火通明,那里,是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