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甜不知耻

顾翎下山，正值晌午，临安长街炊烟袅袅，一阵米香。

他在街上游荡了一会儿，回到七贤府，刚刚推门而入，院子里来回踱步的剑翎纷纷朝他看了过来，发现并非要等的人，又纷纷摇头叹气，回身继续该干嘛干嘛。

“是你啊。”翎七道。

顾翎轻应。

他看了看剑翎，除了个别两个被派出去办事，其他都在。

翎三靠在院子的那棵梅花树旁，双手抱剑交叉于胸前，沉思不语；翎六和其他三位剑翎都提剑站着，眉目忧虑；唯独急性子的翎七不停地来回走动，不时地朝外望一望。

“怎么还不回来？这都多久了！”翎六忍不住道。

“等不住了，走吧！”听有人跟自己一样急，翎七说罢就要往外走，翎六连忙拉住他，“再等等，说不定快回来了！”

“这都快三个时辰了，再等下去真出事了！”

“等！”翎六硬下态度，拉住翎七，“这不还没到三个时辰吗，公羽说了，三个时辰后，他没回来我们再入宫。”

顾翎听的云里雾里，抬步上前，询问翎七：“府里出事了吗？”

——才半天不在，他怎么感觉气氛这么压抑？

“六爷昨夜进宫到现在还没回。”

翎七被六儿拉着，索性不再走动，伫于原地沉思下来。

府里的人都知道锦六爷的地位，顾翎就算还未知情，但且不论是梅林七贤之一，单从临安公羽宠他的程度来看，他也能明白这个人比哪位爷都重要，比哪位爷都要小心呵护着。

剑翎的脸上尽然仓惶，各个提剑而立，似随时准备进宫护卫。

院子里燃着一炷香，檀香隐溢，即将燃末；顾翎安静地跟着剑翎在院子里等候良久。

红梅稀落，无人开口，无人踱步，与顾翎进门时候的焦躁不同，此刻的气氛焦虑中带着极致的克制，仿佛一支蓄势待发的弓箭，被捏在手中迟迟未发。

一缕微风拂过，最后一寸香灰缓缓落进香炉之际，六位剑翎瞬时一同拔剑而出，迅速并列，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没有施发号令的人，但他们之间比谁都有默契，三个时辰已到，是时候出动了！

骤然，门外由远而近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截住了剑翎们出府杀闯司空门的步伐。

顾翎意识到什么，连忙往门外跑去，立于剑翎身后观望。

前方马蹄急踏，一抹红色的身姿飘渺而来，叠锦背后的公羽双手握系缰绳，宽阔的胸膛将他禁锢于怀，雄威驾马奔腾；甩开的四蹄，笔直的毛尾渐入眼中，公羽带着六爷在七贤府门口勒马而止。

“公羽。”剑翎行礼道。

公羽眉目深锁，他先行下马，后伸手将叠锦扶下，红鬃烈马摇头甩了甩自己的颈毛，喷出一口白气，被马夫带去了马厩。

公羽牵着叠锦径直往府内走，剑翎纷纷收剑，自动让开了路，顾翎也往一旁挪了挪。

顾翎的目光追随公羽进门，被翎七用手掌挡住了视线。翎七看了看公羽，又瞧了瞧顾翎，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顾翎道：“为什么六爷被带宫里你们这么紧张啊？”

“带进宫不紧张，紧张的是回不来。”翎七解释道，“赵帝老喜欢六爷了，天天喊着让他进宫抚琴，公羽其实是怕他对六爷怎么了……以前的时候，赵帝老爱动手动脚，后来有次，公羽进宫不小心撞见了，硬要把六爷带出宫，这不就打起来……”

“那别让他进宫不就行了。”

“不行，哎，说了你也不懂，南国有南国的规矩，赵帝是帝，加上宫里有个易夫人，她有失眠症，得六爷为她抚琴才能安睡，总之六爷现在是进宫出宫都有时间规定，只要超过规定时间，公羽就炸毛……”

“哦。”顾翎敷衍了声。

“哎，人长得太帅也不好，容易让人觊觎。”

叠锦长得好看，有目共睹，顾翎承认，但翎七在这句话后面又补了一句。

“比如我……”

“……”懒得理。

六爷安然无恙的回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证明事态并非他们想象的那么严峻。

翎七见顾翎不理他，转而去勾搭翎三，翎三正在院子里和其他剑翎谈事。翎七踮脚一把揽过他的肩膀，“我就说有啥事，是咱公羽解决不了的，对吧。”

翎三皱眉，将翎七的手甩下，谁知他又揽上去。

翎三的身高比翎七高了快一个头，这一勾搭，老七的弱势就显现出来了，他有点够不着！

身高不够，不要脸来凑。

翎七嫌踮脚太累，直接纵身一跃，跳上了翎三的后背，双脚环住翎三的腰身，让他甩也甩不掉。

“下来！”翎三使劲抖了抖肩膀，不满道。

翎七环住翎三的脖子不放，在他耳后低声询问：“三儿，我要是出事了，你会过来救我吗？”

“不会！”

翎三毫不犹豫地出口，背后的人死不要脸已经不是第一次，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真的不会来救我吗？”翎七不死心，继续问。

“不会。”

翎七低头，凑近翎三的耳旁，邪魅地笑着道：“但我一定会去救你。”

这话一出，翎三瞬间呆立在原地顿了顿，然而须臾又使力将翎七箍着自己脖子的双手掰开；翎七任由他的意愿和动作，放开了手，双脚滑落至地，撤离他的身体。

翎七提步离开，他沉声的话语随着燃尽的檀香没入朔风当中。

“我不会去救你，你也别来救我，少烦我！”

风起，进屋的人不动声色，留在原地的人，错愕拂眉。

半晌后，翎七蹿进了后厨。

他向大厨要了一大勺蜂蜜，一口全灌进了嘴里，甜到腻味。

大厨惊讶地盯着他，道：“七公子，是喝苦药了吗？”

翎七摇了摇头，继而又捞起一勺子蜂蜜灌下。他心里暗自神伤，不是说“甜不知耻”吗？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吃了这么多蜂蜜，老脸还是觉得红，心里还是觉得尴尬，羞耻。

是不是吃的不够多，是不是心里还不够甜，那就再来一勺，再来一勺，不行就再来一碗！

-

日落西沉，何陵川和小徒弟清明上山采药回来，刚走到小径，透过丛林，发现院子的竹门已被人打开，正虚掩着。

他为了清净，将家和药炉搬到深山，平常这里人烟稀少，就算剑翎有事来通报，也会将马匹拴着，站在篱笆外等他，今儿怎么会突然有人闯入？

何陵川小心翼翼地推门而进，翎三正背立于院子，他一着急直接进屋了。

何陵川看到是翎三，刚刚想问是不是六爷出事了？翎七从他家的茅房里捂着肚子跑出来，犹如歇菜的一朵花儿。

他见到何陵川，本生无可恋的脸瞬间喜形于色。

“五爷，你可算回来了！”翎七拖着身子以最快的速度冲上来，抱住何神医的大腿。

“怎么了？”何陵川扶过翎七，见他伸出手，他挽袖把了把脉，须臾道，“腹泻，你吃了什么？”

“我，”翎七不好意思道，“我也没吃啥，就是喝了一点蜂蜜。”

“你确定一点？”何神医一语戳穿。

“嗯，比一点多一点点，就一点点。”

“三大碗。”翎三站一旁，冷静补充，“喝酒的碗，纯喝，没兑水。”

“你一个大男人那么爱吃甜啊。”何陵川取笑道，“也不怕上火蛀牙。”

“不是说甜不知耻吗？”翎七委屈地解释，“所以我就多喝了一点。我就想嘴巴甜了，心里就不会感觉那么难受了。”

翎七这话一出，一直声色不显露的翎三，嘴角不自觉地咧开，这孩子单纯是真的，可有时候傻不愣登也是真的，他开玩笑道：“季家二公子，原来是个文盲。”

“你才文盲！我这叫难得糊涂，”翎七还没反驳完，他又捂上了肚子，“不行不行，我得再跑一趟，五爷，求您了，您快点给我治一治。”

何陵川给翎七抓了三副药，递给翎三的时候他忍不住好奇地问：“他怎么了？”

这话要是从翎七口中说出来，何陵川会信，可从眼前这个一向性情冷淡的人口中说出，总有种怪异的味道。

他说：“缺女人。”

“……”

翎七出来的时候，两眼直冒星星，他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虚脱地挂在翎三身上。翎三没有推开他，拎起药材向何陵川道谢，然后顺势背起翎七，走出何居。

山路多碎石，但胜在不崎岖，四周暗香隐隐，芳草碧绿，偶尔入耳的几声鸟鸣应和着脚步声，在了无人迹的山间响动。

翎七软趴在翎三的后背，翎三的脚步坚定沉稳，让他趴着趴着就在厚实的肩膀上睡了过去。翎三侧头，左脸颊正贴中翎七的额头，翎七在肩后蹭了蹭脸，他以为他醒了，连忙回头继续往前。

故作夷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