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无事生非

陆澄领着刘静到达七层甲板头等舱的时候，正碰上Mark和那对青年美国夫妇跟慕星摇道辞，有说有笑地往后舱露天泳池的方向走去。门虚掩着，陆澄和刘静推门进去，董德指导慕星摇三人排演戏剧刚刚开始。

难怪慕星摇有底气嘲讽井上，这间头等舱房足有V603“审讯室”两倍面积，仅客厅就有一个小型舞池大小的活动区域，正方便排戏走场。当然，布设更为奢华。

陆澄翻了一下随意搁置在沙发上的剧本，是莎士比亚的《无事生非》。

留意到陆刘二人入内，董德只作出一个在旁拍照的手势，回过头继续他的导演工作。

排演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多年来在大学里盛行不衰，《无事生非》这出戏，陆澄印象深刻，因为她也曾经饰演过女主角之一的琵特丽丝。

这个剧本统共只有四幕戏，是一个双线结构的简单故事。佛罗伦斯贵族克劳第奥爱慕梅辛那总督里昂那托的女儿希罗，在阿拉贡亲王的帮助下求婚成功，但此事引发亲王庶弟约翰的嫉妒和不满，设计陷害希罗不贞，致使克劳第奥上当受骗并当面侮辱希罗，希罗几欲以自尽以表贞洁与冤屈。希罗的堂姐琵特丽丝想出计谋，让希罗假死然后查出真相，克劳第奥与希罗重归于好。同时，故事穿插了琵特丽丝和帕度亚贵族斐尼狄克的爱情故事，他们二人都个性骄傲，瞧不起对方且蔑视婚姻，见面即斗嘴不休，但在亲王、克劳第奥和希罗设计的善意圈套中，误以为对方深爱自己并彼此产生真正的爱情，弄假成真成就一对欢喜冤家。

陆澄示意刘静在旁找个位置看戏，自已拿照片绕场拍了几张照片，大致对三位演员的演技有了评价。

她们现在排演的是第一幕第一场琵特丽丝和裴尼狄克相遇时斗嘴的片段，内容简短不过几分钟的戏。因为只有三位演员，钱佳好和慕星摇分别饰演男女主角，而周觅则一人分饰两位配角阿拉贡亲王和里昂那托，负责劝让斗嘴的二人。

这一段斗嘴的台词非常精妙辛辣，也将人物性格展露无遗。三人将台词背得滚瓜烂熟，表演却差强人意，看得出来除了慕星摇外，其余两人都没有舞台表演经验，董德急得一会儿拉钱，一会儿扯周，教她俩基本的走位。重复的台词和场景排过三四轮了，董德仍在旁涨粗了脖子喊道：“不对，不对，你们的感觉一直没有找到，我跟你们说过，这两个人的相互抬扛毒舌抵兑，作为当事人，他们的状态应该是放松的泼辣，智慧的较量，观众看到的是他们的机智和风趣，收获笑声。瞧你俩都演的啥玩艺儿，还真像泼妇骂街，仇人一样，本色出演吗。佳好，你琢磨一下，你找找裴尼狄克高傲自信的贵族感觉；星摇，你的表演痕迹太重了，时刻把自已端得高高的，这怎么行，要体味一下人物的性格，走进人物的内心！”

钱佳好脸现倦意，嘴角撇撇，说：“导演，我也是第一回演戏，选秀的时候只需要表演才艺。”

慕星摇揉了下腰肢，朝墙角的斗柜一倚，说：“导演，我很喜欢琵特丽丝这样有个性的女性人物，我可是很认真地揣摩过她，我感觉我演得没问题。你要觉得不行，要不，请你示范一下。”

董德怔了怔，还没回答，周觅跳到了小舞池的中央，背着双手，脆声对董德说：“示范就示范啊。Peter,既然你说她俩都演得不好，我要求换角色，下一轮我来配合你示范，你演琵特丽丝，我演裴尼狄克！”

钱佳好“嗤”地一笑：“我说觅觅啊，对手戏讲究旗鼓相当。我跟慕女士排这场戏，虽然董导不满意，说是泼妇骂街吧，总好歹有七八分对阵的仗势。换你上，可要被董导骂得找个地缝喘气！你还是从希罗的侍女开始学着演戏吧。”

周觅哪里肯听，缠着董德总算点了头。接下来由董德示范，周觅演裴尼狄克，钱慕二人分饰亲王和里昂那托帮助走场，一场戏下来，陆澄也不得不承认，董德确实有些真材实料，表演不逊于她曾经在卡尔登大戏院观赏过的百老汇苏洛夫剧团的精彩演出。相形之下，周觅的表现惨不忍睹，骄傲毒舌的裴狄尼克在董德的琵特丽丝碾压下，气场全无，像个缩头缩脑无理取闹的泼皮。

现在，三名演员看向董德的目光也全然不同了。董德找到了导演的傲气，清清嗓子，正色道：“三位，不要以为我现在严格要求你们是闲得无聊，这是公司的安排。给你们交个底吧，进入巴黎最好的表演学校，先要考试。如果连这关都通不过，就乖乖地跟着我打道回上海，什么电影女主角，想也别想。”

这下三个人神色都有些慌张，周觅嘟起嘴，说：“这就分明不公平了，我和钱佳好都没有表演经验，不是白白便宜了……她……”目光停在慕星摇身上。

董德一脸无奈地叹息道：“我说觅觅啊，你又过于紧张了。是的，确实慕女士的基础功底比你们强一些，但你们也各有优势啊，钱小姐领悟快，有表演天赋；觅觅你呢，文化素养高，更能体悟人物的心理和情感。只要这些天好好地排练学习，我保证，你们都能进入培训学校！”

他的话起到了鼓舞作用，四个人终于开始认真地凑头讨论起表演问题，陆澄抓紧时间拍了好几组效果不错的相片，刘静则一直饶有兴趣地旁观，安静地不发一言。

大家意兴高昂，又有更好的凑趣——两名高鼻碧眼男侍应生送来慕星摇预订的晚餐。

此时已近下午五时，经过方才“审讯”和排戏的折腾，几乎每个人都饥肠辘辘。看着满满两餐车各色各样的中西餐菜式、茶点和红酒、香槟，周觅第一个欢喜地蹦到餐车跟前，“我要吃！”直接捡起一块点心塞进了肚里。

慕星摇以主人的姿态含笑宽忍了周觅的无礼，在陆澄介绍过刘静的身份后，非常诚恳地邀请刘静共进晚宴。

仔细挑选后重新换上一张唱片，董德打开留声机，散慢悠闲的西洋舞曲荡漾在房间里，他邀请钱佳好共舞。用餐前等待侍应生摆放食品布设餐具的时光，充满对美食的期待，也洋溢着轻松的惬意。刘静主动帮助侍应生摆放餐具，周觅窝在沙发上打了个呵欠，眯眼摆出养神的姿势，眼睛却半眨半开，一边关注着董德和钱佳好的动态，一边留心着餐桌的进度。

慕星摇打开客厅与私人观景甲板间的落地式玻璃隔门，看样子想吹吹风透透气，陆澄跟随而出。

邮轮早已驶出黄浦江，即将驶入公海，甲板上风很大，吹得慕星摇的塔夫绸束发带迎风飒飒作响，她索性一把抹开束带，披散一头栗色长发，转头间看到陆澄走近。

“嗨，好久不见。”她主动向陆澄打招呼，并不热情的，也没有笑意的，褪去了作为女主人或者明星的夸张表情。

陆澄走到她身侧并肩倚栏而立，说：“真难得，慕女士还能认出我。多谢你在码头上扶我一把。”

“强行否认并不曾见过你，似乎没有什么意义。”慕星摇淡淡地说:“陆小姐，你长大了，从单纯的小姑娘，变成了……呵呵，说出来你不要生气，挺可惜的，你……变成了精明世故，善于明哲自保的职业女性。不过，幸好，你眼睛里的怨忿——对我的，跟以前一模一样。我记忆深刻。”

陆澄笑了：“我为什么要生气，精明世故，不应当是对职业女性最好的评价，符合新女性精神？还是说，慕星摇女士，你不喜欢自已也是这样的人设？”

慕星摇望着海面，喃喃道：“你和这个社会，似乎对新女性精神有所误解，我有时候想，生在这个时代的新女性，应该是勇敢的，进取的，敢于曝光在聚光灯下争取甚至是抢夺。一味地守拙，别说在非常时刻，就是一般的职场上，大概率也难以得到自已想要的东西。”

陆澄含笑：“真是既会说教，又口是心非啊。不愧为具备强烈表演型人格的明星，饰演的人物太多，已经分不清谁才是最真实的自已？！”

慕星摇说：“陆记者，误会和偏见，跟这茫然无际的大海一样，是寰宇世界最难消减的物质。我不过以自身的阅历，给你一点小小建议。”

“不。”陆澄靠近一寸，含笑盯住慕星摇的眼睛，“我没有那么偏执，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解释的话，我现在仍然可以聆听。这是缠绕我很多年的疑问——为什么会有人为了她的表演，丧失最基本的人性？！”说到最后两句，她竟然情绪有些失控地凝噎了。她马上意识到这一问题，迅速收敛起泪腺往鼻腔和眼睛方向的分泌扩散。

慕星摇与陆澄对视须臾，目光闪烁不定，有犹疑，有审视，有狠厉，也有羞恼，惟独没有陆澄所希望捕捉到的回思、伤痛或者愧疚。捉摸不定的笑意始终在她的脸上浮动漂移，像海面逐渐蒸腾起来的雾水，在掩饰或者躲避什么。

陆澄失望了。但胸中随即涌起的是希望。既然命运让她与她再度重逢在这大海孤舟之上，她一定要找出七年前事件的真相——她已经不是当初不满十八岁的小女孩！毕竟，那一段惨烈的邂逅和交集，给予了陆澄毕生难忘的疼痛记忆。也可以说，正是那件事，促使她走上现在这条人生道路。

现在，她面前的江面静谧，无尽远处日光金线投射水中，畅洒一切光辉，江风的韵调在耳畔仰扬伴奏，让她觉得，是在乘坐一艘慕晨之舟，一艘探寻生命奥义之舟，往永恒的光芒方向渡去。

因此，她静默着，交谈已成多余，直到刘静跑来通知晚宴准备已经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