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入仕.9读书.正文2

《仕途与人生的中国智慧》

第一卷，入仕

第九章，读书

正文：《经通与运通》（下）

娘子依然笑着：“前村的郭家要去南边做生意，要个账房，我看呀，这事你干顶合适。爹爹瞧你走上了正道，他老人家高兴起来，说不定能资助点，你也办些货，跟郭家走一趟，既挣了工钱，又赚了外快。顶不济吧，爹爹也会给咱们几斗米。你走后，我也饿不着。反正只要你日后扔了那些霉竹片认认真真做事，爹爹必定喜欢，咱们就少不了一口饭吃。你再这么不务正业，我可没法跟你过了。”

朱买臣心中一动，随即又心中一沉。提笔记账，自是容易之极，至少也比砍柴拿手一百倍。不过却有个大大的难处：以朝廷的律令，庄户人再穷，总是清白出身，若入了商道，可就不许入仕做官了。就这么“下海”，从此断了仕路，可真让他肝肠寸断。

他沉吟良久，终于赔笑道：“娘子，这部《春秋》我还有十几处不大明白，今天下午心静，一下子想通了三句。再有十多天，顶多一个月，就可豁然贯通，那就做官有望了。咱们……咱们再……忍耐几日，你看……如何？”

娘子突然厉叫一声，嗓音里透出无比的绝望与愤怒：“鬼话！屁话！老娘再也不信了！老娘……老娘这些年……这些年……呜呜……”忽然悲上心头，放声大哭。

朱买臣坐起身，怔怔瞧着她。

良久，娘子的哭声低了下去，变作含混的抽泣。又过了三柱香的功夫，终于止住。

朱买臣才放下心来，却见她点亮了蜡烛——这小半截蜡烛朱买臣想点来读书，她总也不许，夫妻俩向来是摸黑睡觉的，只有找什么物什时才肯点一小会儿，只不知她此时要找什么。

只见她举着蜡烛走到屋角，开了那旧木箱，翻起衣服来。这木箱外加这三间房，算是祖上留下的最后财产，依朱买臣之意，早该统统卖了，这想法却被她骂得狗血喷头。“唉，她就是不信我定能当官。”

娘子将几件衣物叠好，包作一个小包袱。朱买臣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却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烛泪点点，奄奄将息，娘子终于收束妥当，挽了包袱走过来，淡淡地说：“你就伴着你的竹片过日子吧，我可没当官太太的命。我……走了。”

朱买臣张大嘴巴，发不出一个音，眼瞧着她毅然决然地跨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突然，他眼前一黑，却是蜡烛熄了。

朱买臣的妻子在娘家过上了吃饱肚子的神仙日子，家里不久便将她另嫁了李家的老三，虽只是寻常的庄户人家，也还吃得饱饭。

过得几年，这一日，却到了清明，夫妻两人备了些吃食去上坟。拜祭一番之后，两人在坟边歇息，一边吃些祭品。

忽见朱买臣挑了一小担柴，踏着乱坟间的小路，摇摇晃晃地走着，口中却仍是念念有词。这妇人知道朱买臣平日饥饿，便叫到近前，也让他吃了些。

又过得几年，她听说朱买臣卖了房子去长安了。爹爹和哥哥都只冷笑几声，断定这小子再也回不来了，准会饿毙在路上。

想起这么瘦弱的一个人背着一箱沉甸甸的竹简，千里迢迢去长安的那份凄惶，她眼圈便红了。

这一日，官府征了无数民役修整道路，原来是新太守要到任了。朱买臣前妻夫妇两个，也只得随了众人去修路。全郡各县官员百余人，拥着新太守的车马浩浩荡荡走过来，到了她近前，却停了车——新太守竟然便是那朱买臣。

原来，朱买臣到了长安后，便去当朝权贵家走动，却没一个人理睬他。后来，他听说有个叫严助的向皇帝上书，当了官，情急之下，朱买臣不顾死活也去向皇帝上书。不料皇帝当天便召见了他。

一席长谈，皇帝对他的才学大加赞叹，还说：“你们这样的贤才以前都在哪里？怎么今日才让朕见到？”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并当即拜朱买臣为太中大夫。

朱买臣以《春秋》经义解释律令条文、决断疑案，朝中大臣都极佩服。他向皇上建议的事，十有八九都被采纳了，一时成为皇上最宠信的三个大臣之一。

这一次，朱买臣向皇上请求，要回故乡来，皇上便拜他为会稽郡的郡守。

新太守倒也颇念旧情，叫他们夫妇上了后面一辆车，送到太守府住下。过了一个多月，这妇人却自尽而死。朱买臣给了她丈夫一些钱，安葬了她。朱买臣又将从前的故旧通通请来吃饭，凡与他有恩的都有一番报答。

朱买臣砍柴读书的故事一直流传下来，他妻子虽没传下名姓，却一直挂在读书人的嘴上。那些穷酸秀才倘若听到妻子抱怨，便不厌其烦地摆出这故事来吓唬她们。至于故事的最后结局，即汉武帝怎么砍了朱买臣的脑袋，众人却不大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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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年之后，又出了一位与朱买臣类似，却更加惊世骇俗的读书人。

王欢乃西晋末年人。史称他“安贫乐道，专精耽学”，从不肯分心营治产业，于是也就不免饿肚子。

这位比朱买臣更狠，连柴火也不肯去砍，竟沿街乞讨，以冷饭剩菜填饱了肚子，便又去啃书本。

他妻子实在受不了了，想烧了他的书，又想改嫁，王欢笑道：“你没听过朱买臣之妻的故事吗？我终究会当官的，你可不要后悔。”

后来，王欢果然成了“通儒”。不久，“五胡”之一的慕容玮建立大燕国，听说了王欢的大名，便拜他为博士，亲自向他请教经学。虽说是当了异族的奴才，但有官有禄，王欢的志向终于成功了。

孔子提倡“学而优则仕”，春秋时代的士人也认准了“以学干禄”，且不论孔夫子本意在学有余力便可去做官呢，还是学得精通便有得官做，总而言之，读书便从此成为一条求官之道。不过，须得读儒家经典才有出头之日，如果入了旁门左道，那可依旧与官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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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初年的绘画大师阎立本，官拜主爵郎中。

有一天，唐太宗李世民乘舟游于春宛池，见水鸟翻飞，煞是可爱，便让众人观景赋诗，又传令阎立本将美景水鸟描画下来。

阎立本应召而来，便在池畔的青石上摊开画纸，调起丹粉，描画起来。望见舟中之人有比他年轻的，有比他官小的，但都饮酒高坐，唯独他以画师身份干这卑贱之事，霎时间羞惭流汗。

回到家中，阎立本将子侄召来，郑重申诫道：“我自小读书，经义方面的造诣不比他们差。今天就因为擅长书画，才干了这种厮役才干的低贱之事。你们千万不可再学画。”

其实，司马迁早就说过，史官也被君主以倡优蓄之，其余如医卜星相、画工技巧，那时绝没人承认他是医学家、天文学家、艺术家和发明家。或与侏儒戏子一般用以取乐，或被斥为“奇技淫巧”而予禁止，唯有经学才是正道。

中国古代千百年来传颂的苦读故事，有“凿壁偷光”，有“曩萤”、“映雪”，都是贫家子弟艰难地向上挣扎、向上攀登，指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辛酸史，他们大概绝不会想到在后世竟变成了“佳话”和“美谈”。

猜想起来，他们苦读的必定是儒家经学，抱定的也是朱买臣的信念：“饿死不如读死，经通便是运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