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寒暑:第28节:归来
书名:异时空之千山暮雪作者名:水泉之晨本章字数:2314更新时间:2025-01-21 15:54:59
共和五十二年,10月24日,中午。
一辆卡车向宁城驶去,列山和李悦紧挨着坐在车厢的一角。
天气阴晦,气温向零度逼近,车顶上劲风呼呼地吹着。
他们早有准备,穿着皮大衣,戴着厚皮帽,并不觉得冷。
李悦看看列山,低声道:“家里都好吗?”
列山呼了一口气:“还算好。”
今年八月,杰森去陇州中部调研。
他对一个叫水泉的小山村似乎特别感兴趣,在村里住了二十多天。这个从西北军区来的大干部,比县长级别还高的领导,一点架子都没有。这家进,那家出,整天串来串去,最后变得全村老少人人都认得。
列山肯定,凭这位先生的超级能力,对他的家乡,他从小长大的小村庄,绝大多数方面,比他更熟悉。
据杰森讲,在去年冬天运动最激烈的时候,列山的父亲也没有太遭罪。一方面,是他父亲的人缘相当好,杰森从很多中老年人的言谈中能够肯定这一点。另一方面,他家在这个村庄“户大”。“户大”与大户的意思不同,指族人相当多,他的这些族人对他父亲颇为照顾。
春节前,家里的粮食被没收。既有政策,也得到族人的关照,他父亲借到一些粮,勉强过了年。
在漫长的春荒季节,他的父亲率领家人纺线,织布,熟皮子,剪羊毛、羊绒换钱,跟偏远山区的农民换粮食,总算全家温饱。
他家的纺车、织布机和羊群,作为受到政府鼓励的乡村手工业和畜牧业,没有没收。
他父亲以前极为节俭,舍不得杀羊。现在想开了,羊肉反倒吃得多一些。
列山苦笑,父亲终于想开了吗?
他的老家“草山薄”,——干旱地区草地少,承载能力差,养不活太多的羊。每年冬季,就得宰杀老羊和繁殖过多的羊羔。过去,家里的羊羔肉,只用来招待重要的客人和亲戚,或者犒劳下重苦的伙计和背沙的雇工,不舍得给自己家里人吃。列山小时候,只能看着别人吃,自己喝点肉汤。
现在,杀了羊,肯自己吃了。
据杰森说,他父亲只杀退下来的老羊和羯羊吃,要响应政府号召,积极发展畜牧业,发家致富的心思并没有完全熄灭。
李悦道:“信的事,怎么样?”
列山道:“也大致过去了。”
站不稳立场,给老家写信,放在别的地区,处理得极为严厉。
通常会定为异己分子,送回老家去,由乡村监督改造。
粤州的一位师级干部,被严厉批斗,双开。
大时代的潮流中,个人算什么。一个小小的浪头过来,就不知道卷到哪里去了。
他写给乡政府的申诉信,被当秘书的一位堂兄首先看见。他拆开看了,直接丢在火里烧掉,根本没敢让别人看。
这样的事情,海州军区有五六件。军政部主任路平认为,都是刚参加工作的青年学生,定性为思想认识问题,加强思想教育就可以了。
有的人,老家的乡政府、县政府来信翻腾,还是给了组织处分。
用大衣的衣襟遮住风,列山点了一支烟。
生在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幸,也不幸。幸运的是,他站在胜利者的阵营中,分享着胜利者的荣光和利益。不幸的是,有了家庭出身的先天印记,某种程度上成为另类,永远无法改变,至少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
他吐出的烟气,有一瞬间会罩在他的脸上,让他的容色变幻不定。北风吹过,他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出来,少年的面容,线条刚硬如铁,眼神中却满是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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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列山见到的钟山充满干劲。
他变黑了,也变瘦了,头上又添了白发,但更为精干,也更为沉稳。
这一年,全军开展学文化运动,这是军队正规化、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在半岛跟新罗马打仗得的教训。
春节后,钟山抽去基层搞文化教育,五月份回来,却发现三师宣传队已经撤了,原来的战友星散,各自有了去处。
钟山安排得很好,去海州军区军政部当秘书。
具体一问,只是个见习秘书,仍是班级,没有提干。
他跑去找领导,为什么没有提干?
领导说,你为田改的事,往老家的乡政府写信,有人主张把你划成异己分子呢。
虽说叫见习秘书,但并没有别的秘书,钟山一个人管公章,兼职文化教员。
军区机关办的文化学习班,分小学班和中学班。钟山在中学班教语文,给一帮子文化程度不够高的参谋、干事和团以上干部上课,反映非常好。
这一年,部队仍然实行供给制,但津贴提高很多。钟山仍然是班级待遇,津贴变成了14元。
列山发现,钟山对创作的热情没那么高了,暗中松了一口气。
钟山编完《海州控诉》第二集,出版社挑了很多毛病。稍稍展开写一写背景,就给说成斗争性不强,让作者反复修改,搞得他不胜其烦。
后来,军政部另外组织了一批人,写后面的稿子,艺术性就谈不上了。钟山只挂个名,写了两三篇,专心抓部队的文化学习。
不过,《海州杂谈》的一些稿子登载后,反响极好。他嘱咐列山,如果有时间,再写几篇。
另一方面,钟山觉得自己的创作水平有待提升。军区有大图书馆,藏书丰富。这几个月,他阅读了几乎全部罗斯、民联和新东土的小说。
看来,老同学的创作梦仍然留在心中。
“列山,你来当文化教员吧。刘正都给我们叫来教算术。别老是打打杀杀,太危险。”
经历了几次生死搏杀,列山也想安静一阵子,便让钟山帮他安排。
两个人走到院子里,各自点了一支烟。
西北风吹着,钟山的表情很复杂。
“我听有些老同志说,秦北边区的时候,真是失笑得很。审干运动中,没有条件外调,怀疑谁,就是批斗。受不了的,有乱说的,有自杀的。”
这事一点也不好笑,钟山的语气很沉重:“事后证明整错了,怎么办?就像小孩子一样,让这个人站在中间,其他人围成一圈,唱丢手绢,唱找朋友。大家拉拉手,都是好朋友,这事就得丢开,只当没有发生。”
列山和钟山当初给老家写信,互相并没有通气。信写好之后,要经过副队长亚里斯才能发出去。亚里斯好心劝过他们,说这种信不合适吧。
后来,亚里斯只是如实汇报,并没有特别针对他们。
“父母的养育之恩天高地厚,他们有难,我们为了自己的前途,一句话都不肯说,那还是人吗?”
钟山深吸一口烟,“不过,大形势如此,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这事得放下。多少人受过委曲,都得放下。有人怀疑我们的忠诚,我们就好好干,加倍努力地干,干出成绩,证明我们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