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海：第43节：陪斩

共和五十二年，1月4日中午，水源县，燕子乡。

大部队安顿在一家大车店休息吃饭，安德莉亚却要考察这个偏远地区农民运动的情形，列山只好陪着她到处瞎逛。

上次开大会的广场上，聚了不少人，晒着午后的太阳，大声议论着村庄政治。

列山和安德莉亚远远站着，他们修为了得，听得很清楚。

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正在给几个七老八十的人讲故事：“你不知道啊，咱们村先是要枪毙两个，后来才改成一个。”

有个秃头老者笑道：“咋不知道，一个陈定邦，一个老汉姆，都是大伙叫老爷的大人物。跺跺脚，地都颤呢。”

花白胡子道：“你没看见当时的情形，有多紧张。大会上一直喊口号：枪毙陈定邦，枪毙老汉姆。口号一声接一声，大伙儿越喊越起劲。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枪毙陈定邦，打倒老汉姆。”

秃头似乎是个爱抬杠的，笑道：“他妹夫是县长呢，谁不知道？”

花白胡子道：“你个老秃懂什么。共和军咋会这么办事？老汉姆本就不该死，起先判错了。他当保长的时候，有人掐他家的麦穗吃，他打着叫人家吃草。不过，到底没死人，对吧？”

旁边有人气愤愤道：“青黄不接的时候，捋了他家的麦穗，就这么打人，就逼人吃草，太欺负人了。这都不算恶霸？活该枪毙。”

有人道：“到底没人命，咋能就杀了？”

几个人各执一端，吵起来。

安德莉亚低声问道：“打过人，就判处死刑？”

列山辩解道：“这不改过来了嘛。”

又听得那秃顶老头道：“陈定邦的人命，也就那样。他家要建堡子，雇了些人打墙，土塌下来，埋了两个人，就算两条人命，也有点冤吧。”

有人道：“到底死了人，赔了点钱，就算了？一命抵一命，也不算冤吧。”

安德莉亚道：“这是个安全事故吧，怎么就判了死刑？”

这回列山黑着脸，不愿理她了。

花白胡子见没人理他了，又大声道：“你们没见呐，枪毙陈定邦的时候，老汉姆陪斩。枪一响，老汉姆就吓瘫了，扶都扶不起来。不过，总算捡回来一条命，说是送去劳改。”

有人道：“全乡的田主都陪绑，跪了一坟园。哪个不害怕？”

安德莉亚问：“陪斩是什么？陪绑是什么？”

列山含糊地说了两句。

安德莉亚道：“这些前现代的方式，怎么还保留着？”

列山叹了一口气：“没啥听头，回去吧。”

走在路上，看着狭窄的街道旁的一个个院子，安德莉亚道：“这里的农民真是穷啊。就算所谓的富人，也没有多少财产吧。”

列山不想跟她讨论这些，转移话题：“布列登的农民，很富裕吧。”

安德莉亚道：“也有穷的。不过，就算贫穷的农民，整体的生活水平也比这里高。他们的日常饮食中，会有一定数量的肉类、乳制品以及能保证营养的蔬菜和谷物。绝大多数家庭会有暖和的厚毛衣服，节日多半会有丰富的肉食和啤酒。相对而言，乡村农民的饮食和居住环境，甚至会超过城市的贫民。我的观察，这里农民的营养水平、衣着打扮和居住条件，可能相当于上个世纪初的布列登农民。”

列山强烈的自尊心作怪，又不想跟她说话了，沉着脸一直往回走。

正是午饭时间，有人拿着杂面锅盔边走边吃。

安德莉亚道：“农业社会多是吃两顿饭，看来这里也是一样。”

对于这种技术性的问题，列山愿意跟她探讨：“不错，是两顿饭。这个时间点，农民通常吃点馍，垫一垫，也顺便休息一会。要等到五六点钟，地里的活干完了，再回家吃晚饭。”

列山告诉她，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午餐吃得非常简单。因为冬天太过寒冷，又是农闲季节，不会下地干活，多数家庭节俭惯了，吃得会更加简单。通常会是杂面馍，或黑面馍。有的时候，会是煮马铃薯或煮胡萝卜。

“咦，”安德莉亚眼睛尖得很：“怎么有乞丐？”

列山手捂额头，不愿回答。虽然周围有不少人在议论，希望贵族小姐听不懂这里的方言。

但他显然大大低估了安德莉亚的能力。这货常常周游世界，语言能力强得令人发指，很快就弄明白了。

工作队根据田主出租土地、雇工、放债之类的行为，计算出剥削量，向他们追赔。他们当然赔不起，就把他们家的粮食没收，封存起来。这些人没有吃食，只好出来乞讨。

安德莉亚奇怪地问：“要把这些人饿死吗？”

列山只好解释：“按照政策，他们可以借一些粮食吃。”

安德莉亚又问：“从他们原来的财产或粮食中，借一些吃？明年收获之后，再还回来吗？”

她又奇怪了：“这些人为什么宁愿出来乞讨，不肯借吗？哦，官方不借给他们，要让他们像穷人一样讨饭，也尝尝穷苦人的滋味。”

她转头问列山：“你们没有考虑这样做的后果吗？辛苦积攒的财产被没收，还要遭受羞辱和折磨。从此以后，谁愿意创造财富呢？”

列山含糊道：“你没听到吗？有些人坏得很，欺男霸女，为富不仁，霸占别人的财产，他们的财富不是正当得来的。”

安德莉亚道：“那就应该由法院审判呀。无故杀人的判处死刑，打人的，抢劫的，欺诈的，没收非法所得，判处有期徒刑。你们新建立的法院，也不能进行公正的裁决吗？”

列山的脸黑得像锅底，不再理她。走了一会，才道：“你们布列登人，精神底色是个人主义，保护私有财产。这片土地上，均贫富的思想根深蒂固。”

安德莉亚道：“西洲的多数地方，均贫富的思想一样盛行。这些年来，这种思潮正在取得优势地位，布列登的执政者已经换成了他们。”

列山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询问了一些新政府的具体政策。

人类就这个问题争论了无数岁月，从旧文明到新文明，从来没有达成共识。站在不同的立场，会有截然不同的观念和思想。

安德莉亚显然站在旧的利益集团一边，她有些愤怒地道：“才能杰出的人，勤劳工作的人，不应该过得更好吗？懒汉，酒鬼，赌徒，反倒应该跟别人一样吃好穿好吗？或者过得更好？这样一种激励机制，一个国家的经济怎么发展？如果不鼓励人们努力地创造财富，让所有人一样贫困吗？更何况，你看这里的人家，即使是所谓的富人，也相当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