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帆

　　大历十一年，东海龙王发难，海平面上滚卷数十米高巨浪，吞噬了沿海无数村落，无知无觉的百姓们甚至还未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海水吞没，滔天巨浪吐着它来势汹汹的舌头将所有生命的痕迹吞噬，而后归于平静。

　　“追！别让那个疯子跑了！快追！”喜鹊街上一个粗布衣服的青年拿着木棍一路疾跑，边跑边对着一个个探出脑袋来看热闹的人喊着。

　　花婶从绢花摊子后面抬起头，布满皱纹的眼睛里是见惯不惯的神色，懒散道，“别追了，追出五条街你都跑不过那疯子，追到了又怎么样呢？算了算了吧，也怪可怜的。”

　　粗布衣服的青年举着棍子，果然停下来喘粗气，他捂着腰身子都直不起来，前头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谨慎的回头，见他停了，自己也放慢脚步歇上一歇。

　　青年插着腰，举起了棍子，嗓子扯得老高，“臭疯子，你别让我再看到你！这两馒头就当爷爷我喂了狗了！”

　　妇人黑漆漆的手上果然捏着两个白胖的馒头，这米白色的团子怕是她身上最干净的颜色了，闻言她嘿嘿咧嘴笑着，手背一擦把剧烈运动后流出来的鼻涕擦了，恰有几滴落在了馒头上，很是恶心。

　　青年厌恶的看着，路边那些个小贩也不忍直视的别开眼去，疯子就是疯子，忒恶心了些。

　　可妇人恍若未觉，乐颠颠的捧着馒头转头又接着跑，身上的力气跟用不完似的，青年人扑腾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单手揉着屁股上白花花的肉，“诶哟，还他奶奶的跑，这疯子属兔子吗？真逮不住。”

　　花婶瞟了眼，手上依然扎着绢花，“疯子傻子力气大，计较什么呀，回去歇着吧。”

　　“诶！”青年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恹恹的把棍子扛上肩头，嘴里还止不住喃着今日诸事不顺，疯子吃馒头噎死的咒骂，往自己的馒头铺回去。

　　另一边，一个瘦小的孩子猫着腰钻进了包子铺，小叫花子的打扮已经几次被店面拒之门外，可这会儿店主出门追疯子去了，里头只余下了一个妇人。

　　她盯着妇人转身的瞬间，一跃而起跳上了凳子，这快准狠的姿势显然是做过了许多次这样的事儿，妇人没有被惊动到。那小手就往蒸笼里伸，大白馒头烫手，但她仿佛感觉不到，一个又一个塞进自己的衣兜里，直到再也塞不下才从凳子上退下来，准备溜走。

　　大眼睛滴溜溜的一直盯着妇人，眼见妇人全程没有发现，才一矮身往黑暗处跑去。

　　怀里的包子烫人，她不得已敞了敞衣襟，还没走出几步路便被一群大孩子围住了身影，她眉头一皱，大孩子跟她的打扮差不多，想来也是逃难来的。

　　带头的那个笔直的朝他走来，“我们都瞧见了，把馒头交出来，不然咱们就把你交给官府！”

　　小孩被三个大孩子围住却不显惊慌，看见就看见呗，她盗窃，这些还抢劫呢，还不是为了活下去，大眼睛转悠了一下瞧见大孩子没坏透的裤腿子下头还坠着褪了色的流速，勾唇一笑。

　　“我可以分你们一些，一人一个，不然去了官府，谁也没得吃！”她细嫩的嗓子说话却中气十足，这些大孩子是读过书的，就她近来观察，读过书和没读过书最大的差别就是，读了书知廉耻，大多数都放不下面子。

　　三个大孩子面面相觑，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个选项，凑在一起小声的嘟囔几句才道，“不成！都给我们！”

　　小孩挑眉，“没商量？”

　　“哼，你这样偷盗无耻之人，有什么可商量的？”大孩子似乎是说服了自己理直气壮，竟然也撑出了点气势来。

　　小孩摇摇头，既然如此那她也不客气了，本想着同是天涯沦落人，有口饭就大家都别饿着，现在想来，怕是低估了这些人的贪心。

　　她突然毫不犹豫的将怀里一半的包子往地上丢，扔了就往原路跑，边跑边嚷，“啊！你怎么翻脸不认人！一起拿的包子凭什么都给你们，总要给我口吃食！我要去告诉老板！”

　　大孩子被她一扯嗓子直接愣在原地，明明是她偷馒头啊！怎么？

　　小孩儿可不管这些，一溜烟就跑到了馒头铺子前面，小脸哭成了花脸，她毫不犹豫的给妇人一跪，“姨！那些人偷您的馒头，还逼我一起偷！您看！这些就是，还有些在他们手上，您别打我，我是被逼的！可他们一点也给我吃，利用完了就打我，我实在是没办法！呜呜呜。”

　　汩汩流出的泪水将小孩脸上的污渍冲刷，露出了点白嫩嫩的皮子，妇人也是个母亲，一看这孩子这样可怜，心里就软了半块，又一想自己蒸笼里确实少了半笼的馒头怒从中来，现下城里难民横流，前头刚被一个疯子抢了两个馒头，丈夫还没回来呢，这里又被几个孩子给偷了！

　　他们家怎么这般遭人惦记？！想着这个就来气，她抄上了擀面棍便冲出去，对着那三个孩子一顿揍。

　　三个大孩子被打的抱头鼠窜，嘴里不停地解释，“不是我们，都是他偷的。”

　　可妇人哪里信？地上还留着证据呢，“偷东西还撒谎！小小年纪不学好！该打！”

　　小孩子在店铺里翘着腿看，跟她斗，这群傻孩子。

　　末了妇人让孩子把怀里的那些就带回家去吧，下次小心一些别再被这些坏孩子逼迫了。小孩诚恳道谢，美滋滋的往回跑。

　　一转眼便钻入了小巷，熟门熟路的在一个个狭窄的小道里穿梭，黑漆漆的身影和这些找不到光的角落相得益彰，忽然她用力的推开了巷子里一扇小门，门里头摆着个大缸，再往里走便能闻到空气中腐朽的味道。

　　这是一座废弃的小宅子，据说里头原是个无赖，后来无赖被更厉害的无赖打死了，尸体就烂在屋里没人收，听说这些，后头自然无人敢来买，便一直空置。

　　她左右瞧了瞧里头没人才放松下来坐着，不一会儿又有人推开门来，孩子瞄了一眼咧嘴笑了，“娘！回来啦？”

　　被称之为娘的赫然边上方才喜鹊街上的疯子，她小心翼翼的把门关了，等门一关上，那痴痴傻傻的疯样便消失不见，她急匆匆的走进内室，把捂在胸口的白胖馒头细细擦了擦，才撩开那些一动就能落下灰的帘子来，“扬哥儿，瞧我带回了两个大白馒头，快来吃一些。”

　　“不急，我带了一堆回来。”她凑近了却不看馒头，捧着亲娘的脸细细端向许久才呼出一口气，“那胖子没打着你吧？”

　　妇人揉了揉他的脑袋，蓬乱乱的头发被拨弄的更糟，“赵二痴胖，哪里跑得过我？你上哪弄来的馒头？”

　　小小的孩子很懂事，咧嘴一笑，“也是赵二家啊，他家婆娘心善给我的，呐，你两个我两个，还留些明儿吃。”

　　妇人摇摇头，将他的小手推下，“娘吃过了不要那么多，这馒头还是留着吧，你多吃一些。”

　　简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小手放回身侧，嘴一撅，心里暗忖，你吃过了才有鬼，开口却是小孩子独有可怜兮兮的语调，“娘不吃我也不吃，没有娘我早晚要死的。”

　　“呸呸呸，说什么死！娘那能让你死了！”妇人脏兮兮的手赶紧捂住了简如的嘴，生怕她再吐出什么污言秽语来。

　　灰扑扑的手很脏还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味，可简如不嫌弃，她一把握住了这看似凶狠的手，上头斑驳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惹她心疼，“那娘就吃，咱们最多留两个明儿吃，你省着到夜里还不是被耗子啃。”

　　周乔一想也是这个理！手上的馒头这会儿也不那么烫手了，烘在了手心里，飘着幽幽的香气儿，“咱再在这里待上两天，后日偏门开，咱们就走。”

　　简如点点头，乖巧的坐在她边上，双手捏着白胖的馒头，用力啃，这馒头真是值得抢，又大又软，好吃的竟有些热泪盈眶。

　　清冷冷的屋里顿时只剩下了咀嚼的声音，简如一双大眼睛在消瘦的小脸上，大的有些异样，她望着白馒头，心里只有无限的感慨。

　　两个月前，她还是一枚在海上旅游的现代人，名牌大学毕业，一路读研读博，最后进入了国家机关，成为船体工程师为国家效力，忙忙碌碌的生活一刻也没有停歇，好不容易事业稳定，她也三十好几了，听着小姐妹说，要对自己好一些，她才乘游轮出海去放松一下。

　　可没想到她一个船体工程师，会死在自己钟爱了那么多年的船上，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将游轮整个撕裂，她估摸着那一船都没得幸免的。

　　海水侵入五官将她意识模糊，等醒来自己就变成了这个小小的女孩，被人从水里撩起来。

　　小女孩的身体在水里泡久了，捞上来也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一烧就烧了五天，这五天里她浑浑噩噩，醒着就回忆一下小女孩四年生命里所有的回忆，睡着就只觉得摇晃，仿佛在乘船一样，可睁眼就知道，是她娘亲又在搬运了。

　　女孩名简如，本来一家四口和和美美都在离海边不远的村子里过活，爹每个月出海捕鱼，回来能休息上好一阵子，娘则有一手好手艺，做的衣服一个村都喜欢，也算是小有名气，日子算不上富裕，但只要好好算计着过，倒也过得滋润。

　　可那日狂风暴雨，素来都见不到海的女孩第一次看到了滔天巨浪，它没打一声招呼就轰然落下，吞噬了房屋和那些认识的叔叔伯伯们，最后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只不过顷刻之间的事情，成了女孩儿最后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