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个客户有些诗人气质，眉目清秀，白皙文雅，所以，虽然他衣着朴陋，边幅粗糙，但苏志杰却能感觉到他浑身散透着清朗孤高的气息。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强，一坐下来就开始讲述他的故事，滔滔不绝，栩栩如生，极富画面感，虽然只有他旁白的声音，苏志杰却仿佛看到了整个过程的画面。

客户讲到走回屋子之后，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苏志杰感觉自己有义务回应一下他的故事，便问道：“那么，你是想让我们帮你查出你的真实身份？”

“不，不。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我叫杨学词。”

“哦……杨先生。那你是怎么找到自己身份的呢？根据你刚才的描述，真的是没有什么线索啊。你是通过医学治疗恢复了记忆，还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头被意外地撞击了一下——”苏志杰往自己的头上击了一掌，“结果就找回记忆了？”

“不，我的记忆没有恢复，直到现在，我还是记不起从前的事情。”

“哦？那——”

“是一件非常、非常偶然的事情让我找到了自己，如果没有发生这件偶然事件，可能，我这一辈子都找不回原来的那个杨学词了。正因为这件事情太偶然了，而如此偶然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反而让我感觉，它的发生是必然的——是不是宿命论就是这么来的？”

“有一些科学家在研究宇宙的时候，发现我们这个宇宙能存在的概率低得不可思议，但偏偏这个宇宙又居然真的存在，所以，他们把这个作为证据，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如果不是上帝的刻意安排，这样的小概率事件怎么会发生呢？”苏志杰点头赞成，然后好奇地问：“那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自己身份的呢？”

我觉得胖警察的建议很有道理，便去医院检查。医生给我做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脑CT，那感觉就像自己是一张文件被塞进了扫描仪里，然后射线从胸到头“嗞嗞”地慢慢扫过。扫描的影像文件上有十几个大脑的图片——我的大脑，不同的方向和维度，纵切横切斜切，就像达芬奇画鸡蛋一样的多角度观察。医生对着这些图像研究了半天，结果什么问题也没有找出来。他一边对我的病情含糊其词，一边却怂恿我做更多的CT。一方面，我支付不起这么高额的检查费，另一方面，我也上网查阅了许多资料，知道目前的医学水平对于大脑以及记忆的了解还非常浅薄，无法提供明确的病因解释，更不用说治疗。于是，我认为再被塞进扫描仪也于事无补，纯粹是花冤枉钱，便拒绝了医生，继续等待警察那边的消息。但等了两三周，中间和胖警察联系了几次，他告诉我毫无进展，新报案的失踪人口都不是我，监控录像方面也没有新的线索。而且——当然，他并没有明说，只是含蓄地表达了这个意思——我这个案子没有杀伤偷抢，所以，警察局并不会作为重点案件来积极主动地全力调查，只是挂在那里守株待兔。

于是，我只有继续等待。刚醒来发现自己失忆的时候，我很慌乱，也很迷惑。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我是谁？我有妻子儿女吗？我是从事什么职业的？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做什么？这些重要的事情，我却一点概念都没有，所以，每天早上醒来，我都有点发愁：今天做什么呢？留守儿童、空巢老人都有这样的无助和孤寂，只不过我的情况比他们还要更严重。所以，在最初我非常非常地渴望，能恢复记忆、找到自我。可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没有任何的消息和线索。渐渐地，我的心理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我对找回身份感觉越来越绝望，另一方面，我也开始反思当下的生活：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回原来的身份，难道我就这么天天望穿秋水地等候一生吗？于是，我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继续空等地生活下去了，我必须得适应这种失忆的新人生。

首先，我得赚钱养活自己，背包里的钱已经被我花得所剩无几。我不知道自己以前的职业，但我在平时上网聊天的时候，发现自己打字和运用文字软件非常娴熟，于是，我猜测自己可能以前是在办公室做文案工作。如此说来，何不重操旧业，我便在网上到处投递简历，没多久就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薪水不高，但工作压力也不大，反正我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份打杂的工资就能满足我的物质需求了。

解决了基础的经济问题，我心里安定了许多。而且，工作不仅给予我金钱，也提供了社交的氛围，我开始和同事们接触，交了一两个朋友，甚至还有人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考虑到自己身份不明，不知道以前是否有女朋友甚至妻子，因此，我一时没有接受。由于我醒来之后的记忆都很正常，只是记不得醒来之前的事情，所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的记忆在慢慢地积累，我开始逐渐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地生活了。

失忆的人重新开始新生活确实不容易，但是，这种失忆的状态却也带给我一种特别的旨趣：因为记不得从前，所以，许多在常人看来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却能感受到莫名的新鲜乐趣。比如说吧，我第一次吃鸭血粉丝的时候——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次吃，反正是从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尝试这道菜，我惊为天味，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天天都要吃鸭血粉丝。但是，吃了那么多的鸭血粉丝之后，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会再有当初的惊艳了。又比如说吧，当我第一次游泳的时候——我肯定不是第一次游泳了，因为我一下水就知道怎么该划水、蹬腿、换气，标准而熟练，那只是我失忆后的第一次游泳。可是，当我遨游在水中，感觉到水流从我皮肤上温柔地划过，看着阳光在水底轻轻地荡漾，我兴奋得像鱼儿被放回了大海。我一口气游到了泳池对岸，出水之后，我一下子摘掉泳镜，大口大口地喘气，情难自禁地潸然泪下：我被在水里游动的美妙体验深深地感动了。那次之后，游泳就成为了我的日常锻炼项目。可是到现在，虽然我仍然热爱游泳，但我再也不会在上岸的时候感动流泪了，我的身体和心理已经适应了在水中的感觉。我想，不光是食品，不光是运动，也许所有的一切，都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