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有时就盼望着他变成穷光蛋呢

那天深夜，谢莹雪入睡了好久，顾伟峰仍是辗转反侧。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神使鬼差地想起了大学时读过的一本小说——《罪与罚》，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自以为能超越道德审判，便去行凶杀人，却最终没有抵抗过自己灵魂深处的那股无名力量：“我杀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则！原则嘛，倒是让我给杀了，可是跨越嘛，却没跨越过去，我仍然留在了这边……我只会杀。”

他只会杀，却不会跨越。我呢？我举起了斧头，却没有力气砍下去——我连杀都不会杀？难道花了20年才高高举起的斧头，到最后这一刻却砍不下去？

实在是无法入睡，顾伟峰干脆起床，坐在沙发上，痴痴地看着谢莹雪。谢莹雪正像婴孩一样地熟睡，万事不挂心，神态安静，呼吸悠绵。顾伟峰突然有点嫉妒她，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她那样心无挂碍？他轻轻地凑近她，她仍是毫无知晓，含苞待放地静躺着，清丽得万籁俱寂。顾伟峰看着看着，意识渐渐地依稀，他忘却了这20年的忍辱负重，忘却了复仇的执愿。相反，他心头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得柔软温暖，像旷野中升起了一缕炊烟。

那么美丽，那么静谧，那么安祥。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在这纯真女孩的身边，仿佛这天地是空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城市是空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股强烈而通透的感觉在顾伟峰的身体里脉脉流淌：生命是如此的绚烂美好，这世间值得来走上一遭。这20多年来，尽管他要什么有什么，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样的安心、这样的幸福。那一刻，他灵魂的甲壳像花瓣一样地纷纷散落，他忘情地伸手，轻轻抚摸着谢莹雪的脸庞。

第二天，与谢莹雪分开之后，顾伟峰收到微信，说是谢莹雪正在和白靥如见面——那是“专业人士”的实时汇报。顾伟峰走进自己的密室，打开监听的装备，耳机里传来谢莹雪和白靥如交谈的声音……

“你在监听我？”白靥如听到这里吃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不仅有你，还有他。”顾伟峰镇静地指了指李明皓，“你们可以跟踪我，我也可以监听你们呀。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依旧是魅力十足地微笑着。

李、白二人惊讶地对望，他们都没有发觉自己被监听了。李明皓试探着问：“你是怎么监听到我们的？”

“到了这个时候，告诉你们也无妨。我说过，我会全盘相告的。——我的人在你们的手机上做了手脚，但是，你们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不过，你们也不用自责。毕竟，我的人是国安级别的水平，普通人察觉不到也不为怪。”

李明皓和白靥如又是惊讶又是羞愧，但面对着顾伟峰，却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拜服。

“那一天，我听完了你和谢莹雪的全部谈话，我才知道，她那天这么着急找你见面，原来是为了帮助我……”

耳机里传来白靥如教训谢莹雪的声音：“唉——我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一个妹妹。巴巴地送上去不说，还要费尽心机地为男人做心理治疗。”

“谁叫我喜欢他嘛！”

“姐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了，你尽管问呀。”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顾伟峰变成了一个穷光蛋，你还会喜欢他吗？”

“当然会了！我有时就盼望着，他变成穷光蛋呢。”

“啊？！为什么呀？”

“他现在这么有钱，喜欢他的女人肯定多得不得了。我也喜欢他，但是这样子，就显不出来我是真的喜欢他了。所以呢，我有时候就希望，他要是变成穷光蛋还好一点。等他变成穷光蛋了，其他女人都跑走了，只有我还是对他好，那个时候，他就会真正知道，我才是最爱他的那一个。姐姐——”谢莹雪若有所思的声音，“你说，我这样子想，是不是有点自私呢？”

……

这正是顾伟峰梦寐以求的结果，谢莹雪爱上他了，深深地爱上他了。20年的苦心经营，今天终于修得了正果。可顾伟峰听到这些话时，却并没有狂喜和释放，相反，他像被雷轰电击一样地呆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感觉到脸上有液流在滴淌，下意识地伸手去擦拭，他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谢莹雪是真的爱上他了，可要命的是，他也真的爱上谢莹雪了。

顾伟峰迷茫了。在他的人生中，很少出现“迷茫”这种状态。无论是人生的目的还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对他而言，都是非常的清晰和坚定。20多年来，他天天都想着报仇。复仇是一座雄伟高耸的灯塔，指引着他的人生道路。为了报仇，他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万人敬仰的明星基金经理，为了报仇，他精心安排了这一场浪漫情缘。可是今天，灯塔崩塌了。

我爱上了谢莹雪？这怎么可能？我只是想报仇而已。

怎么不可能？你明明就是爱上她了。

真的吗？

你想一想，你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自从大学失恋之后，你就再也没有流过泪了吧？可是今天，你为什么又流泪了？

是啊？我为什么又流泪了？

因为你爱上她了，你爱上谢莹雪了！

那我该怎么办？继续按原计划报仇？

那就会深深地伤害谢莹雪，伤到骨子里，一辈子都无法治愈的伤害。你舍得伤害她吗？

……不，我舍不得。我现在只想保护她，怜爱她，怎么可能舍得伤害她。

那……你想怎么办呢？和她在一起？

……不，不可能。一旦和她的父母见面，整个事情必然会像核弹一样地在我们中间爆炸开来。到时，还是一样的伤害……所有人都会被伤害……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顾伟峰驾车飞驰，向郊外驶去。他漫无目的，他只是想让自己激战的意识能够在驾驶的体力活动中得到休息。开着开着，来到一座山前。他停下车来，仰望着这座山峰，在这短暂的思想休止中，那纠结的难题又像不倒翁一样，即刻立现在他的意识中。

正在这时，山腰上的一样东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那是一座庙，虽然规模不大，但金色的庙宇在绿色的山间尤为显眼，庙顶上有淡淡的香火飘扬，钟磬和诵经声隐隐传来。

顾伟峰仿佛听到了一种召唤，他犹豫了一下，便开车上山，向庙宇而去。

大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和尚在给香灯添油。顾伟峰立在大殿中间，仰望着中间的释迦牟尼像。顾伟峰没有信仰，或者说，他只信仰自己，长久以来，依靠着自己的智力和坚韧，他取得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成功。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向虚无的神祇祈求。可今天，他第一次感到了那种人生的迷茫。迷茫与苦恼不同，苦恼是有目的实现不了，而迷茫是不知道目的是什么——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他仰望着佛陀，在心里默默地问道：佛祖，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佛祖自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那个添油的和尚这个时候做完了杂务，回头看见顾伟峰在定定地仰望着佛像，便向他双手合什：“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