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死之前遇见了和尚

何诗心心底总有一股强烈的愿念，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这一切痛苦。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在天台伫立的时候，自杀的冲动常常像可乐的汽泡一样冒上来，做吧做吧，一了百了，做了就再也不会痛苦了……可对死亡的恐惧对抗着死亡的诱惑，那动物般的恐惧本能像黑洞的吸力一样，在他要投身举步的关键时刻，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他。

就这样，生与死的欲力在他心头往复交战，二者的力量天平不断地此起彼伏。可忧郁渐渐地累积，那死亡的诱惑越来越重，慢慢地，生死的天平逐渐倒向了死亡的那一边。终于有一天，天平颤颤巍巍地最后摆动了几下，然后静止了下来。

那天是那个人的生日。每年的这个时候，何诗心都会寄张生日贺卡给他，虽然在信息时代这个飞鸿传书的方式是那么老土，虽然年年寄卡但从来没有收到过回音，但他依旧孤独而执拗地坚持着。即使是在生死边缘彷徨的日子里，他也没有忘记他的生日。那一天，何诗心展开贺卡，思索着给那个人写点什么，可他脑海里不断浮现的词句却是“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突然间，他扔下笔，他厌倦了这哈姆雷特式的纠结，反而想到一个实际问题：如果真正要自杀了，在世间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他几乎没有思考便得到了答案，去看一看那个人吧。他们虽然在不同的大学，可毕竟还在同一个城市，然而，这几年来却从来没有见过面，真正的咫尺天涯。如果真的要离开人世，至少再去看一看他吧。

于是，他鼓起勇气，去到了那个人的大学校园。他到达的时候是下午，那个人还在教室里上课，何诗心便从窗户外偷偷地看他。教室里有几十个学生，可他还是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人。尽管都几年没见了，刚看见他侧脸的时候几乎有点不敢相认，可刹那之间，那熟悉的感觉就像雪崩一样漫天彻地地扑来，将何诗心深深地掩埋。写在纸上的会腐朽，刻在石上的会风化，可这个人的样子印在了心里，即使沧海桑田，也永远无法忘记。分开了这么久，可思念却分毫未减，一见面他就能把天地都遮蔽……

那天他一直都远远地跟着那个人，上课，吃饭，上自习……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有变，依旧是那么卓绝，依旧是那么孤独。无论是上课还是吃饭，同学们都是搭伴聚伙，只有他形只影单。而直到晚上他还是一个人埋头自习，寞无人问，今天可是他的生日啊，他却只有一个人……

何诗心在校园里发狂地奔跑，最后来到一片偏僻的树林，一下子像崩溃了一样，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这么多年了，一千多天，天天都不开心，都觉得活着没有意思，那都是因为没有和他在一起啊……今天只是远远地看了看他，就觉得其实人生是可兹寄托的、生命是有理由活下去的。但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他和他都是那么孤独，却没有办法在一起，就像两只同边的鞋，如此的相似，却永远不能配对。悲伤到极限，却也就断绝了纠结。何诗心哭着哭着，突然平静地决定下来，死吧——他不能不爱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不爱男人，除了死，没有任何解决办法。他便一时间死意决绝，别想那么多了，死吧。

于是，他在贺卡上哆嗦着写下了最后一次的生日祝福：

我的人生是一道方程，

而你就是方程的解，

唯一的解。

生日快乐，

我的解，

来自方程的最后一次祝福。

何诗心开始着手准备自杀。首先，要确定自杀的方式。跳楼？太痛了，而且身体一片血肉模糊，自己想象起来也觉得恐怖恶心。服毒？毒药可没那么容易搞到，万一买到假药的话，自杀未遂不说，还留下一个笑话。那就还是上吊吧，确定性高又简便易行。可在哪里上吊呢？学校里人口密集，稍不注意就会被人发现，而且如果在宿舍之类的地方自杀，还会给室友们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去山里找棵树来上吊，尽量少给别人增添麻烦。

那一天他背着绳子和折叠板凳，坐公车来到山脚，然后一步一步地拾级登山。一路上，他脚步缓慢，都在走向生命的终点了，还着什么急呢？身体的迟缓反而让心灵敏锐，他体察到了许多平时不会注意的细节：野花在路边灼灼地盛放，雀鸟在天空鸣叫着飞翔，微风从面庞轻柔地抚过……心底里似乎总有个声音在低语，你看，生命还是美好的，留下来吧，再想一想，留下来吧……可他一想到那个人，想到那绝望得漆黑一片的爱情，他又不能不死，他想不出比死更好的办法。

他来到山腰的一处偏僻地方，找到一棵树，在树枝上将绳子结好，踏上折叠板凳，然后，他双手抓住绳子，把头伸进绳套里。他久久地站立在板凳上，保持着这个姿势，大口大口地喘气。只要蹬掉板凳，就解脱了，他心里想着，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紧紧抓住绳子。别害怕，就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就什么也不用怕了。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展眼望去，再看这世界最后一眼，我就真正上路了。

可是，仿佛冥冥中早有注定，何诗心这放眼一望，看见了一样东西，让他突然心头一颤。

那是一座庙。

何诗心从来不信佛，可人到了生死关头，都很难再做一个无神论者，都会想去信点什么，让自己感觉死亡并不是真正的终结。何诗心从高处看见那座庙，金色的庙顶掩映在郁绿的森林之间，云雾与香火缭绕，钟罄与诵经声悠悠传来，他突然感觉心里仿佛被一只手温柔地安抚了一下。他犹豫了几秒钟，将绳套从脖子上解了开来——他犹如听到了一种召唤，决定要去庙里看看——看过再死不迟。

当何诗心走进大殿，看见佛像那平静慈悲的面容，他就像受了委屈的婴孩终于见到母亲一样，突然“咚”地一声地跪倒，将脸贴在地板上，无声而放纵地抽泣起来。

也不知道这样哭了多久，他突然恍惚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温暖慈祥的声音：“施主请节哀。”

何诗心抬头回望，泪眼朦胧地见到，一个身影正站在门口的亮光里。由于是背光，他只见到一个剪影轮廓，但见那个身影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原来是个中年和尚。他形容清瘦，衣着素净，浑身仿佛笼罩着一种无形的气场。尽管他事实上也是两脚踏地，何诗心却感觉他宛如端坐在云中，安宁沉静，慈祥悲悯，面含微笑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和尚走到何诗心面前，伸手扶他站起，然后双手合什，声音平静而安详：“施主，佛祖说，人生无常，什么都是短暂的。那么，好事情是短暂的，坏事情——也是短暂的。”

何诗心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和尚，却感到天然由衷的亲切，他嘴角哆嗦，但却讲不出话来。

“施主，你心里要是有什么话，可以尽管对我说。世间所有的魔障都是心魔，说出来，也许就化解了。”和尚微微一笑。

何诗心感觉得到这个和尚的真挚，他的一言一语有春风化雨般的效果，直透人心。有那么一瞬间，何诗心真想抱着和尚的肩膀，痛哭着倾诉这段孽缘。他确实有好多话想说，那不幸的宿命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像个肿瘤一样堵塞在他的心里。可这种事情又怎么跟出家人说得出口，他沉默了一会，反倒突然想起了一个更实际和更迫切的问题，便问和尚：“师父，人死了之后……是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