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最黑的夜（1）

江东如是个初入社会的愣头青，身体板正地坐在沙发上，一杯水被他从冷握到温热。

陈梨每走过来一次，他就像是找到救星似地仰起下颌，怎奈女友压根没注意到自家准未婚夫内心的煎熬。

“小江啊——”

才有人在他头顶唤上一句，江东立马和根弹簧似地弹起来，手板压在大腿侧，身量笔挺、神情严肃地扯高嗓子：“有！”

陈跃东被他这阵仗吓一跳，老花镜都滑到鼻梁底，微怔的时刻瞧见自家未来女婿脑门锃亮，鬓角汗津津的，才后知后觉晓得是新女婿上门，过分紧张了。

他嗬嗬笑起来，伸手摁住江东肩膀把人往沙发上按，江东咕咚咽口唾沫，脖领子洇湿一圈，僵直地坐下去，还听到膝头嗞嘎一响。

“小江啊——”

江东前一秒才把手搭到膝头，后一秒和听到某种指令一样便要站起，屁股刚撅起个锐角，就见陈跃东哭笑不得，手板连连下摆，“坐坐坐，这又不是部队，也不是你们警局，这儿啊，”他眼角簇拥起几条鱼尾纹，手在江东膝头拍了拍，“以后就是你的家呀，回自己家，这么拘谨做什么？”

江东心口淌过一汪暖流，不知怎得，竟烘得鼻头发酸，他有些看不清眼前老人的轮廓，闭了闭眼，雾气却蒸腾到睫毛上。

平时那么巧言的一个人，如今在一个普通老人跟前竟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

他喉头哽咽，眼眶愈发绯红，陈跃东见状，眼珠也不由受到情绪感染而润泽起来，他掐一把鼻头，“小江啊，以后小梨就交给你了，你得好好对她，我和她妈妈就这么一个姑娘，宝贝疙瘩一样，从小到大，穿衣吃饭，一点都不敢马虎。我希望你也能一直对她好，护着她，守着她，给她一段永不后悔的婚姻。”

“我知道，我保证！”

“说什么呢，爷俩在这儿哭哭啼啼，吃饭了吃饭了。”

刘梅招呼着两人上桌，一桌丰盛佳肴，中间一个大蛋糕，两个数字形状的蜡烛立在中心的圆面——24。

“今天呢是我们的宝贝女儿小梨的生日，过了今晚就又长一截尾巴了，来来来，先许愿！”

陈梨笑眼盈盈，她握拳杵在下颚，闭上眼，鼻子里和蚊咛似地嗯着，江东好奇她会许什么愿，凑头过去看她，冷不防被陈梨微睁开的眼睛捉个现行。

他霎时闹个大红脸。

陈梨扑哧一笑，目光在烛光里逡巡过爸妈，然后闭上眼，认认真真在心里许了三个愿望。

吃过晚饭，江东本要留下帮忙洗碗，袖子还没撸就被刘梅横起眉毛推出了厨房，她嘴上尖利，眼睛却和泡在蜜罐里一般淌出喜色，“去去去！哪有让新姑爷第一天上门就洗碗的！要洗啊——”

江东胳膊突遭一股小力一拽，一张脸埋进他胸口，后腰被牢牢掐住，“以后有得你洗呢。”

陈梨笑眼雾气弥漫，微醺过的颧骨泛出好看的嫣红色，她将下巴抵在江东的胸口，男人胸腔里强有力的心跳声透过皮肉，钻进陈梨的骨缝，牵动起她一颗心在心腔里荡起秋千。

“江东，你得送我回学校。”

她呼吸里氤氲出桃子味的酒精气息，江东两手捋过她的鬓角，心几乎要在她的柔声细语里化为一滩春水，“这么晚还去？今晚住家里呗。”

“嗯，不行——”陈梨下巴来回擦蹭着江东的衣襟，“明天早八，要是从家赶过去一定迟到，明天还是吴教授的课呢，”说着，她眼睛一弯，两手抱他更紧，“不是还有你嘛？谁敢动警察的家属啊。”

后两个字渗进江东的衣襟，明明声音小得如同蚊蚋，却震动了江东的心。

他有意逗她，“你说什么？警察的什么？”

“你别闹！”

江东不住将滚烫的耳朵贴向陈梨，陈梨那点勇气一下子用干净了，她使劲往江东身体里藏，两人纠缠一会儿，紧抱在一处。

……

“江东，你说我们会在一起多久？”

“很久，永远。”

陈梨倒转身，背着手倒退看他，“永远是多远？”

江东被她问倒，“这和那个妈妈落水的问题也没区别啊，你——”

口袋里的手机铃声截断他的话，他向陈梨竖起食指，接起手机，“欸，头儿，怎么了？什么？原来她是打这个主意，行，我马——”

语气稍顿，他瞥一眼陈梨，“等一会赶过来。”

“局里有事？”

“嗯，没事，我先送你回学校。”

“不用了，这边过去有条大马路，那头穿过去离学校很近的，你有事忙就先去，不用担心我。”

“可是——”

却见陈梨一叉腰一跺腿，嘴巴撇起，“怎么？瞧不起我？这得有多远啊，而且你看看这儿——”她手掌划过一线路灯，“这么亮，谁敢啊，而且这么多次我不都自己一个人走了吗？行了，你去忙你的，我到学校给你打电话？”

江东被她推背朝前挪步，他侧过脖颈觑她，心里依旧放不下，才要说话，陈梨将他的脸扳向正前方，恰好一辆出租车驶近，陈梨把江东像是团面似地塞进车厢，砰地关上门。

“你好好工作，早点把那些坏蛋都捉进牢里，这就是给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你记得给我打电话！路上注意安全！”

江东半边身体探出车窗挥着手，眼里的陈梨越来越小，小到他闭上一只眼也能将那个小女人从头到脚看全。

前头司机提醒他注意安全，他钻回车厢，背转过身从后挡风玻璃望出去，马路上已经没有陈梨的身影了，他眼睛亮晶晶的，鼻头蓦地酸涩起来。

他从未有像今晚这般高兴，有像今晚这般满足，在临春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里，他透出车窗的目光仿佛在路过的某一栋高楼里捕捉到一盏为他所留的灯，暖黄色的灯裁剪出那个等他回家的女人的身影，屋子里一定会有饭菜香……

前头司机叫他：“那是你老婆吧？真好看，真贤惠啊。好福气哦。”

“是啊，我好福气呢。”

江东下了车，和张子敬汇合才摸到裤兜里忘记拿出来的戒指，他稍一顿，张子敬觑他一脸殷红，“怎么了？”

“没事，没事，走吧。”

戒指，明天给她也一样啊。

明天吗？

陈梨嗓子发不出声音，她如是触电般缩回腿，倒退着朝后逃，那个男人刚开始是走，之后是跑，她突然猛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身后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符，她顾不上手背和胳膊肘火烧火燎的疼，手脚并用爬起来就朝前逃。

寒风倒灌进她的气管，抽离了所有水分，肺风干一般钻着痛。

她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止不住下淌，那个人杀人了……杀人了……她满脑子盘桓着这句话，紧接着，江东的名字闪过眼前，她着急忙慌掏出手机，未来得及解锁，脚下蓦地踩空， 她一个囫囵直接滚下三层台阶。

男人几乎是在她的耳腔里呼吸，她爬起来，没头苍蝇一样钻进巷子，腿时不时朝下跪，她用手腕撑地站起来拼命逃。

巷子很黑，如是一个巨大的墨水瓶，她两眼抹黑在里头狂奔，怦怦的心跳炸得她意识模糊、身体发软。

不行，我不能死！我还要嫁给江东！这个傻瓜今天还没有给我戒指呢！我不能死！不能死！

砰——

她一头撞上瓶壁，四面都是墙，墙好高，她根本爬不上去。

男人踩瘪塑料瓶的噼嚓声近在咫尺，他的呼吸既轻又浅，隐隐听出上扬的音调，他在哼歌。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熹微的光线将男人的身形粗略勾描，陈梨看到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那双眼睛眯起来，分明是在笑。

陈梨向后摸着墙，湿滑坚硬，根本没有生天可逃。

江东……江东……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瘫软下去，脖子却突然被提起。

男人拎起她和拎一只死鸡一样轻松，他目露不忍，嘴巴瘪起，手上越来越用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喀嚓——

骨头，碎了。

江东，我许了三个愿望……

第一个，我顺顺利利毕业，第二个，父母健健康康，第三个，和你永远在一起。

陈梨张着眼睛，瞳光逐渐离开她的眼珠，血液在慢慢失温。

脉搏渐渐听不到了，心失去活力，她沉进一堆纸箱纸板里，眼睛始终盯着天。

天开始落雨，云层低沉，偶尔轰隆炸响一声雷，她的眼睛便被雷电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