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死了也得学

张子敬来到警情里说的居民楼，目光四下转了转，灰墙上大红油漆写了一个大大的“拆”，走上案发三楼的一路，琳琅满目的小广告是最先迎接他的住客。

楼道里感应灯已经不再灵敏，他每走几层都得往下用力跺脚。

302.

他抬头看了眼门头，屋子里铺了勘察踏板，法医已经进去初步尸检了，他突然收回脚步，因为他明显感知到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剜着他。

是一个中年女人。

头发蓬乱，眼皮浮肿，鼻涕在人中上结出一层薄薄的痂，身上的薄毛衣上到处是毛球和发出来的线头，她靠着身后的煤球堆瘫坐着，不住向外轻轻喘气。

“您是死者的妈妈吗？我是市刑侦大队的张……”

介绍没说完，女人突然嘶吼起来，像是一头觉醒的野兽，“我儿子没有死！没有死！他答应过我，答应过我要考清华北大的！”

女人眼睛一眯，嘴角朝两侧勾出一个瘆人的笑，她将手指头竖在唇前，像是在和张子敬说秘密，“我儿子很优秀的，他很听我的话，他的命都是我的，我和他说过的，考不起清华北大不如去死，他最乖了，所以学习一直很好的，这还没考上呢——”

“他又怎么会……”女人声音飘忽起来，身体如是风里没了线的纸鸢，得亏身后的一个同龄女人搂住她胳膊，人才没有倒下去，“怎么会死？死了就不听妈妈的话了，这样不乖，我的轩轩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是不是啊，王姐？”

她扭脸向扶住她的女人，充满希冀的眼里一行眼泪渗了出来，王姐说不出话，只是加重了手里的力度。

张子敬自知从女人这里暂时问不出什么，和王姐以及小队里一个女警说了句好好照顾女人后便套上装备进了屋子。

出于职业习惯，首先观察了一遍房子构造，六十平的样子，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顶低瓦数的灯似是电流接触不良导致的光线紊乱，一直在忽闪忽闪。

这间房子没有什么温馨的气息，多的是压抑。

他咬紧牙关，走进人最多的右边卧室。

没有门把手的门板率先引起了他的注意，戴着胶皮手套的手仔仔细细摸过那个圆洞，门锁拆除得很粗糙，残留了一部分铁皮，应该是自家人动的手。

他好奇的是，没有再次安装的原因。

法医蹲在书桌前仔细检查着尸体，他不便打扰，站在原地用目光四处查探起整个房间。

一张单人床，被褥折成了整整齐齐的豆腐块，颜色是压抑的灰色，没有一点花样，一个床头柜上立了一盏小夜灯，是个小蘑菇的形状，一本数理化快速手册呈立式抵在夜灯灯罩下。

目光顺着移过去，一张书桌，书堆得满满当当，准确来说，这间卧室里最多的就是书，各种习题、辅导资料、真题试卷，他甚至在一堆高三教材里看到了一本大学才会接触到的线性代数。

满墙的红色奖状，三好学生、优秀作文一等奖、奥数竞赛第一名……全是一等奖和第一名，本该展现荣誉的一张张红纸，如今在这具尸体的衬托下，令张子敬有点窒息。

这些奖状建造了一座给孩子的围城。

“张队。”

法医站起来，眸光微微震荡，“这个学生和上一个死者死因可能一样。”

“你说什么？”

张子敬接过法医递来的证物袋，一枚注射器已经推到了头，针头有明显的血渍。

剂量，100ml.

摄入的空气量也是一样吗？

“我把尸体翻过来就发现他的手里攥着针筒，根据尸斑和尸僵的形成情况，我初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在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

张子敬看了眼腕表，“那就是九点到十一点间。”

法医颔首，她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她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眼眶不禁湿了一圈，孩子养到这么大突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论哪个母亲都受不了吧。

这时江东突然过来，“头儿，你看这个。”

他手里的是一本日记本，页边泛出油黄色，从中间鼓出一个凸起来，应该是时常翻阅的结果。

【妈妈爱的真的是我吗？】

【我不该出生，她如果问我，我会说让她流了我，或许我和她都会更自在，活得更像一个人】

【人为什么活着？妈妈说，就是为了考上清华北大】

【我好累，今天班上男同学们都在聊一个游戏，我听过也在公交车上看到过广告，可我没玩过，妈妈说学生的时间应该全部用来学习，交友也不需要，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会有无数人来追着迎合我，可是她并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这样】

【今天妈妈又跪在我面前哭了，她求我好好学习，不要分心，否则她会比死了还难受，可我呢？我还活着吗】

……

【我想活成空气，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他们是我唯一的朋友】

【有个人的愿望在等着我实现，所以我是真的被需要了吧？】

【我做错事了，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妈妈，我……我做错了，那道题目我居然做错了，妈妈，你能代替所有人原谅我吗？】

……

张子敬像是打开了一个黑色的地狱，字里行间似乎都伸出一只只腐烂见骨的手来抓他，他的耳边不断有人在叫嚣，救救我，救救我，我好想死，你能救救我吗！

他猛地关上日记本，眼皮重重合上，江东在旁边弱弱问了一句没事吧，他没答。

这个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十八年？

那个哭号着的女人再次闪过他眼前，手里的日记本近乎渗出血，张子敬深深喘了一口气，“江东，把这个给那个女人。”

“头儿，这不好吧？”江东也看过里面的内容。

张子敬掀起眼皮觑他一眼，“让她确认笔迹，”末了又补充，“就拿第一页最轻松的部分给她看吧。”

江东得令，出了卧室，他和女人交谈的声音即刻传来。

张子敬听到那女人的话，语气不无惊讶，“他写日记？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果然有事在瞒着我吗？”

“疯了。”他摇头低语。

法医基本确认了死者为自杀，尸体收敛工作便开始。

原本一切平静，可到尸体被运出房间时，女人突然像只暴走的野兽扑到了裹尸袋上。

“你们要带他去哪里！他今天卷子还没有做！怎么可以被你们带走！”

女人眼球暴突，疯了似地要撕开裹尸袋的拉链，警员一个个将她挡住，却兀地听兹拉一声响，张子敬将拉链拉到了胳膊能伸到的尽头。

男孩青紫的面容从逼仄的一条缝隙里现出来，双目紧闭，嘴唇微张，一块块的紫红色尸斑从右侧额角一直蔓延到耳廓，一枚浅黑色的圆形伤疤在一堆深红里格外扎眼。

像是某种烧烫伤。

“看，看啊，他还能学习吗？”

张子敬冰冷到漠然的声音如一把巨大的铁锤狠狠冲着女人的头上敲去，天灵盖击碎，隐藏许久的神智终于回笼。

女人嘴唇翕动，两只手像是害怕又像是期待，向男孩伸去又收回，“小轩，小轩……”她眼里砸落一滴泪，“起来了，你这次起来，妈妈就不怪你了，你还是妈妈的好孩子，妈妈准你看半个小时电视好吗？”

她的鼻头皱起来，脸上的肌肉彻底失去控制，疯狂颤抖，“小轩……你醒醒好不好啊……你不是说过要一直陪着妈妈的吗！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张子敬挥手叫警员将尸体抬走，女人要去扑，被他一条健壮有力的胳膊给直接弹了回去，女人直直瞪他却没再试图扑过去，而像是终于泄气的轮胎瘫软在了地上。

膝头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