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雨天

雨几乎是猝不及防就下了下来。

砸打在菜市场一线的雨棚上，劈里啪啦如是另一种奏乐。

走过去的一路不算平坦，政府来过相关的人说要进行修缮，通告都已经被风和雨打得看不见盖上的红印，都没见到动工的影子。

许卿挚上的中学离家有两公里，这条路虽烂却是最近的一条，过去只要二十五分钟，学校要求每个初三生都得早上七点半前到教室上早自习，她加快脚步，将脸埋进了红色围巾。

上头味道不算好闻，这是隔壁阿姨给织的，她家常年熏着各色腊肉制品，屋子里的空气都腌进了那股腊味，包括阿姨的每一根手指头。

犹记得许卿挚刚搬过来的那一天，窗口用铁钩穿过额头的一张腊黑猪脸是第一个迎接她的原住民，它眼珠被挖去，只有黢黑的一张厚实脸皮，耸起个拳头大的鼻子，嘴巴咧开很宽。

像是在和许卿挚说你好，欢迎进入新生活。

雨越来越大，可供遮挡的廊檐却少起来，许卿挚将书包翻转到头顶，踩踏着水洼越跑越快。

还是迟了，校服湿了一大片，书包里的课本也没能幸免，还倒霉地在后门和前门口的班主任撞上视线。

“许卿挚，来一趟办公室。”

班主任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秃顶男人，不分季节的常年一身衬衫和西装裤，衬衫永远扣到最上头一粒，卡出脖子和下巴间流出来的松垮赘肉。

他胳膊肘搭了件皮衣，冷淡的眼神探出眼镜框上方，将许卿挚从课桌后捉了出去。

“为什么又迟到？”

他的指甲才剪过，一丝白边都没有露，圆润的指头敲击在桌面上，并无多大震慑力。

但许卿挚一动不敢动，身体被理亏这一点牢牢困在原地。

头发丝上还在滴水，砸落在眼皮上沿，随着睫毛的轻颤弹到唇瓣。

“因为，我……因为……对不起老师，我以后会注意的！”

她躬下腰，死死咬住唇瓣，两只手在背后纠结成了一个死扣。

老师站起来，她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裤腰上，老师的手从上面游走而过。

又游走到她的脊背。

衣服湿透，一点点的温度在湿冷的反衬下都显得格外灼人，她的皮肤被点燃，烧出不舒适的痒。

“卿挚啊，你知道老师是很喜欢你的，而且现在又要中考了，但你的功课……”

那阵瘙痒走到了肩膀，她能感受到老师的掌心包裹住了她湿漉漉的肩头，并在不断摩挲，像是真要在她身体上挠出什么来。

“其实老师可以帮你。”

许卿挚脑子空茫，她的身子被老师掰正，那两只应该握着教尺的手此刻揉搓着一个女学生的胳膊，一下又一下。

“你爸爸平时什么时候会回来？”

老师贴近几步，许卿挚要退，胳膊却受到了桎梏。

“欸，怎么？你还害怕老师？卿挚，老师都是为你好，老师很喜欢你，你不是知道吗？不然你天天迟到，老师怎么会还对你这么好啊？”

“老师！”

“怎么？”老师的脸放大，他的身体在贴近，耳朵里似乎有皮带扣解开的脆响，许卿挚脑子轰然炸开，不知怎么突然来的一股大力，径直将老师推开了几步远。

她要逃，却蓦地察觉自己早已在老师的步步紧逼下退到了两个办公桌的逼仄缝隙里，而出口，站着老师。

办公室里，窗帘是紧闭的，现在是早上八点二十五分，学生都在自习，老师都在紧盯学习进度，没有人会来……没有人会来……

“许医生！许医生！”

梦境轰得碎裂，在无数远去的镜面碎片里，许卿挚涣散的瞳光捕捉住了一张熟悉的脸。

“梅护士？”

梅护士脸上有打量和紧张，卫生间里灯泡只有二十瓦，光线在夜的牵扯下更加昏暗。

“许医生你还好吗？刚刚听到你在喊。”

许卿挚四下环顾，才发现自己屈膝坐在马桶盖上，脸上一片湿凉，她摇头说着没事，起身要走，又在走下台阶时脚猝地一崴，幸好梅护士上前拥住了她。

“许医生，要是你真不舒服，要不先回去吧？今天本来就是你的休息日。”

“不用了，医院挺好的，对了，小杰他怎么样？”

之前打电话给许卿挚的就是这位梅护士，她是小杰病房的主管护士。

“和你通了电话之后就吃了药睡下了，后面惊醒了好几次，但都安抚过去了，你现在要去看他吗？”

许卿挚拢紧白大褂的领口，没有漏风的医院走道，她异常觉得寒冷，可能十几年前那场雨就从未停过吧，“嗯，我答应过他，大人说的话总要兑现啊。”

她尽力扯出一个使人安心的笑容。

她没让梅护士陪着一起进去，病房里亮着只可供视物的灯光，光线在被褥上勾勒出一条起伏的长波纹。

许卿挚随手用腕上的皮筋将头发绑住，绕到床的另一头。

少年睡容安详，两只手紧揪被角怼到下颚，整个人蜷成一只虾，月华和灯光一齐笼下去，将少年棱角分明又过分消瘦的脸勾画出来。

许卿挚心间涌出一股暖流，她从兜里摸出纸笔，蹲在床头柜边静静写字。

【小杰今天很棒，你要永远记住，你越害怕，对手就会越强大，只有你学会面对和战胜，它才不再敢来侵犯你。希望以后的小杰每天都能这么勇敢。】

“许姐姐？”

“小杰？你怎么醒了？是我吵到你了？”

小杰揉着眼睛从被褥里出来，十五六岁的少年纯真的神情宛如新生的婴儿。

许卿挚在他床沿坐下，“小杰今天很乖也很棒，以后也要这样知道吗？慢慢下去，你才能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

“我不想回去，他们就是蓝精灵，他们会吃掉我。”

“他们不是蓝精灵，他们是小杰的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爱最爱小杰的人啊。”

少年的板寸很剌手，一根根和刺一样，许卿挚却下意识想要是真的刺该有多好。

“我不想……”小杰低下头，身子向许卿挚靠过来，“许姐姐，爸爸妈妈真的会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吗？”

“是，他们是。”真的是吗？她问自己，没有人能给她一个回答。

“许姐姐，我想抱抱。”

小杰靠进许卿挚的怀，就在她用双手将他搂住，一下下抚顺他的头发时，一股久远的恐惧感突然在身体中心炸开了。

有只手探进了她的衣内。

并且不断往上，不断揉搓。

“滚开！”

近乎是下意识行为，少年被兀地推开，他的后脑砰地撞上白墙，突出的肩胛骨摁上呼叫铃，梅护士的嗓音传出来，“小杰，怎么了？”

没人回应。

许卿挚肌肤在疯狂瘙痒，两条胳膊颤动不止，她钉在原地的一块亮点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下雨天，在身体上肆意游走的手，湿透的校服，和啪嗒一下解开的皮带扣。

一个个声音撞击她的耳膜，撞击她的肋骨，撞击她残余的理智。

少年彻底吓住了，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珠子不断颤动，嘴突然向下一撇，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许姐姐不喜欢小杰！许姐姐不要小杰！没有人爱小杰！”

“许医生！小杰！这是怎么回事啊！”

梅护士赶过来，胖胖的身体直接将许卿挚挤到了窗户边，她搂住大哭的小杰，嘴里持续道：“不哭，不哭，没事，没事，小杰是最勇敢的小孩子对不对？”

许卿挚像个机器，听到动静扭头过去看，却直接目睹小杰将整颗头都埋进了梅护士的胸脯。

渐渐的，少年的脸变成了老师的脸。

那张脸埋在她的……

一阵恶心感翻江倒海，几乎把内脏都倒位，许卿挚冲到卫生间，直接滑跪在了马桶前，“呕，呕，呕……”

她今天只喝了一瓶牛奶，一次性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可残留的恶心感就像吞进了一只苍蝇，不吐到亲眼见到尸体誓不罢休。

她几乎埋进马桶里，胃绞痛到逼出满眼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少年的哭号停了，梅护士的声音从身后打上她的背，“许医生，小杰的心智只有五六岁，他对你的所有行为都是出自一个孩子，你应该也知道的呀，刚刚小杰真的吓到了，他平时最喜欢你了。”

“不好意思，我今天……”

“可能就是你没生过孩子吧，孩子都是这样的，对了，”

梅护士蹲到许卿挚身前，两腮肌肉都抻平，露出一个暧昧的笑，“今天的相亲怎么样？听你之前的说法，那个男的条件还是不错的，配你绰绰有余，女人啊过了三十就不要挑挑拣拣了，看得过眼就行了，到时候年纪再大点，都不好生孩子了，男人会嫌弃的，女人这一辈子还是得靠个男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