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没有选择的人生

“您好，十七块，先生，您好？”

谢许游走的神智陡然拉回，瞳孔聚焦的第一时间，收银员再次笑望过去，“先生，请出示一下付款码。”

“哦哦哦，好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谢许付完钱从24小时便利店出来，购物袋里东西不多，是些温热的牛奶和淡口的蔬菜饭团，塑料袋瘪出一个小型的葫芦状，摩擦在裤兜边沿，一路发出沙沙声。

谢许觉着自己成了一个巨大的干海绵，现在里面吸收着的不是水而是那个陌生女人带给他的神秘，关于她的家庭、关于她的父女关系、关于她是否是那个记者口中被生剖出来的孩子……

他渐渐在膨胀，几近爆炸。

临春的夜生活相较于其它大城市，等同于不存在，过了下午六点，下班的下班，放学的放学，油烟味和调料香开始填充进空气，被走过的每一个人呼吸进肺腔，七点是大多临春人的饭后散步时间，基本八点就结束了，更晚一点，整座城便也要进入早眠。

云渐渐沉下来，似乎有下雨的趋势，已近九点，路上基本看不到行人，偶有几个打闹玩耍的小年轻嬉笑着扯破这座小城的寂静。

医院的灯像是夜幕里少见的几颗星，但谢许望着却不觉得温暖。

反倒像望见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把人世间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吸收纳进，留给这颗心的是离别的苦痛、是不得不忍受的哀伤、是可能家徒四壁的艰辛。

病房里，许卿挚居然不在。

谢许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个记者，他扯住一个护士的胳膊，“您好，请问一下，这里的病人呢？”

“6床吗？她刚刚去办出院手续了，说是不住了，她还有事要忙，我们劝了没劝住。”

护士耸耸肩，表达着言语之外的无奈。

“好，谢谢啊。”

谢许东西都没放，直接向手续办理的窗口跑过去，刚到一个拐角却撞上了回来的许卿挚。

她换回了自己的衣服，灯光照出了一片片的斑驳暗影，应该是去卫生间洗了一下衣服上的污渍。

“谢警官。”

许卿挚几步上前，白净的脸上展露出一个笑。

她嘴角被打裂了，贴了一个创口贴，嘴角一扬，创口贴便鼓起一个黄豆大的小包。

“怎么就出院了？你的身体还需要恢复啊。”

谢许想要扶她的胳膊，临碰到衣料，指尖蜷了蜷还是收回了。

“还有工作，耽误不得，而且我也没什么大碍，都习惯了。”

许卿挚早在办理手续前就整理好了自己的东西，手机坏了但现在没时间去换屏，只能另找一个空闲日子。

她走出病房，谢许追上她，在两人并肩后他放缓脚步，“我送你回去吧？你有车吗？应该没有吧？”

“谢警官你都没有给我回答的空间，你们警察都这样强势吗？”许卿挚笑。

“也不是，我就是……”谢许突然觉着自己回到了毛头小子的十七八岁，挠了挠后颈，又憨憨傻笑起来，“你一个女孩子，今天……还是不安全，我送你回去会好一点。”

许卿挚并未拒绝。

谢许开的是警车，因为莫名其妙的慌乱，开出去几米他才听到车顶上警笛一直在响，便又停下车探出身子将警鸣器拿了下来扔到后座。

再启动车子，他颧骨都烧起了火，也不敢去看许卿挚，干咳两声才佯作自然地开口：“嗯，塑料袋里有吃的，你应该还没有吃晚饭吧？”

许卿挚长发垂下来，挡了大半张脸，谢许说到吃的，她才后知后觉嗓子里干到几近冒烟，塑料袋里有牛奶，她拿了一瓶喝了两口——

想起这是谢许付的钱。

“谢警官，这里是多少钱？我转你好了。”

她五指插进发缝将长发向后捋，在谢许回答前，她又尴尬地反应过来手机坏了，“我手机摔坏了，要不留你一个联系方式，我到时候转给你？”

谢许匆匆瞥她一眼，视线回到路况上，“你对人都这么客气嘛？不过一瓶牛奶。”

“我习惯于把事情都算清楚，不亏不欠，自己心里也舒坦。”

见许卿挚没有松口的意思，谢许头向后偏去，“我钱包在后座，里面有我的名片，电话和微信是一个号码。”

说完后半句，恰好一辆车打了大灯和警车错身而过，一闪而过的车头灯照亮了男人一截微红的耳尖。

许卿挚佯作没看见。

取了名片，她脸别向窗口，窗户没有锁死，留了一条细缝，有裹挟夜晚凉气的风溜进来，撩起她的长发，她深吸一口气，心里难得的宁静。

“许小姐，你好像一直都在奔波。”

许卿挚没有回头，她脖子贴近安全带，“谁又不是天天忙碌奔波呢？的确有可以活得很舒适的人，但我没有那个选择。”

“人都是可以选择那个活法的啊，例如A、B、C等等，”谢许掰着手指头，“比如小时候我想过当科学家，初中想过去NBA打篮球赛，和姚明或科比一起雄霸球场，后来我和爸爸一起看警匪片，你知道吗？”

他脸上现出孩子般的笑，眼睛十分亮，“我以前没得选但是现在我想做个好人，哇噢，简直不要太飒！所以我后来起誓要做一个警察，不过随着慢慢长大，我的选择又变了，从想做一个缉毒警到做一个小片警，活得轻松自在也很不错是不是？”

他视线猝不及防地和许卿挚的相撞，女人胳膊肘撑着大腿，掌根支起脑袋，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眸光静得宛如一汪春水，却因为他的只言片语荡起微微涟漪。

她没有因为直视而躲闪，“你的童年很快乐吧。”

眼眶突然有点热，她及时扭开脸，谢许低下眼睑，喉结小幅度动了动，他蓦地有种冲动，想要搂这个女人入怀，了解她的过去、现在，参与她的未来。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和我道歉，我从不责怪命运，每个人都有自己该有的剧本，只是我命比较不好，拿到一个没得选择的剧本而已，但能怎么办呢？还是得好好演下去啊，完成自己的使命不是吗？”

许卿挚佯作轻松地耸耸肩，耸到第二下，她身子一僵，头迅即埋进胳膊间。

“不好意思，我有点想哭，你能当听不见吗？”

舒缓的音乐在车厢里荡漾开来，他们没有再说话。

许卿挚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算得上陌生人的面前哭得泣不成声，她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坚如磐石，不会侵受到任何形式的触动，二十九年的自我催眠却在今晚，在一个陌生男人讲述童年的场合突然失去效用。

她搞不清是为什么，出于何种缘由，她只觉得心里好空，缺了好大一块，凉风渗漏进去，简单的只言片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让她早已停止的心脏撞击着肋骨，用另一种方式提醒她，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她还有其它的活法……

后视镜里的景象渐渐熟悉，许卿挚手掌摸过脸，向后捋了几下头发，她看向谢许，“谢谢你谢警官，非常感谢你。”

“还好吗？”

“嗯，谢谢，好多了，我先走了，大概什么时候需要过来确认笔录？”

谢许踩下刹车，临春市第一精神卫生中心从后视镜里倒出影子，“有空都行，到时候联系我。”

“好，路上注意安全，谢谢谢警官。”

谢许却没走，而是打开了车前大灯，即便医院亮得宛如白昼。

女人的身影在夜色里像是一片在风中翻卷的叶子，他点燃一支烟，凑到窗口吸了一口，烟雾迷蒙出来，那片叶子已经不见了，他掌根搓搓额头，仰头只感到天好低，好低，低到要压住心肺。

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