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3）

怀沙

【题解】

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乃作怀沙之赋，遂自投汨罗以死。”这篇的写作时间大约可以定为投汨罗之前。

怀沙的含义有两种说法：一、怀抱沙石而自沉的意思；二、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认为是怀念长沙。今从第二说。

滔滔孟夏兮，

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

汩徂南土。

眴兮杳杳，

孔静幽默。

郁结纡轸兮，

离慜而长鞠。

抚情效志兮，

冤屈而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

常度未替。

易初本迪兮，

君子所鄙。

章画志墨兮，

前图未改。

内厚质正兮，

大人所盛。

巧倕不斫兮，

孰察其拨正？

玄文处幽兮，

矇瞍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

瞽以为无明。

变白以为黑兮，

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

初夏天暖风和日丽，

草木茂盛蓬勃生长。

我的心却无限悲哀，

急急忙忙奔向南方。

瞻望前途一片茫茫，

四周寂静毫无声响。

此时我心痛如刀割，

遭受贫苦伤痕累累。

扪心自问我的心意，

冤枉也要克制自己。

要把方的削成圆的，

平时的规矩不能变。

要改变当初的理想，

正直的人就会看轻。

规矩应该明确牢记，

前人的法度不能改。

内心忠厚品质端正，

会得到圣贤的赞许。

巧匠不动他的斧头，

怎么知道曲直标准？

黑色花纹放在暗处，

盲人说它并不漂亮。

离娄看物只瞥一眼，

盲人认为他没眼睛。

把白的与黑的弄混，

把上的颠倒作为下。

美丽的凤凰关进笼，

鸡鹜翔舞。

却让鸡鸭到处飞翔。

同糅玉石兮，

一概而相量。

夫惟党人鄙固兮，

羌不知余所臧。

任重载盛兮，

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

穷不知所示。

邑犬之群吠兮，

吠所怪也。

非俊疑杰兮，

固庸态也。

美玉顽石混在一起，

人们以为一模一样。

群小多么卑鄙顽固，

全不了解我的高尚。

我肩负着国家重任，

却陷入困境难自救。

尽管手握珍宝美玉，

穷困中不知献给谁。

村里的群狗在乱叫，

它们见到了奇怪事。

否定英雄怀疑豪杰，

是庸人惯用的伎俩。

文质疏内兮，

众不知余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

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

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遌兮，

孰知余之从容？

外表疏放语言迟钝，

谁知我的才能出众。

像栋梁之材空堆积，

没人知道我的潜力。

我积累品德求仁义，

为人谨慎充实自己。

虞舜不能再遇到了，

谁又理解我的用意？

古固有不并兮，

岂知其何故？

汤禹久远兮，

邈而不可慕。

惩连改忿兮，

抑心而自强。

离慜而不迁兮，

愿志之有像。

进路北次兮，

日昧昧其将暮。

舒忧娱哀兮，

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

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

道远忽兮。

自古圣贤生不同时，

怎知为什么会这样？

商汤夏禹离得太远，

远得使我无法思慕。

今后不再怨恨愤怒，

克制内心锻炼自己。

忧患没有使我变节，

愿意成为后人榜样。

向北进发暂且停歇，

太阳西沉暮色苍茫。

我要排遣忧愁悲伤，

最好的办法是死亡。

尾声：汹涌的沅江和湘江，

一日千里各自流淌。

漫长道路幽深昏暗，

前途遥远而且渺茫。

怀质抱情，

独无匹兮。

伯乐既没，

骥焉程兮。

民生禀命，

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

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

永叹喟兮。

世溷浊莫吾知，

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

愿勿爱兮。

明告君子，

吾将以为类兮。

我品质美好多激情，

但是谁是我的知音。

会相马的伯乐死了，

千里马现在谁来评。

人生在世领受天命，

各人命运由天注定。

安下心来放宽胸襟，

没有什么可怕的事。

伤痕累累无限悲哀，

心情让我叹息不尽。

社会黑暗没人理解，

人心叵测难以评说。

我知道死不可避免，

我对生命舍得抛弃。

那光明磊落的前贤，

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思美人

【题解】

美人，指楚怀王。思美人，思念怀王，希望他能幡然悔悟。

思美人兮，

擥涕而伫眙。

媒绝路阻兮，

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

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

志沉菀而莫达。

愿寄言于浮云兮，

遇丰隆而不将。

因归鸟而致辞兮，

羌宿高而难当。

高辛之灵盛兮，

遭玄鸟而致诒。

欲变节以从俗兮，

媿易初而屈志。

独历年而离愍兮，

羌冯心犹未化。

宁隐闵而寿考兮，

何变易之可为！

知前辙之不遂兮，

未改此度。

车既覆而马颠兮，

蹇独怀此异路。

勒骐骥而更驾兮，

造父为我操之。

迁逡次而勿驱兮，

聊假日以须时。

美人啊我多么思念，

揩干了涕泪久久盼。

无人说合道路不畅，

要说的话也无法讲。

正直带来烦恼忧伤，

愁思无法表达出口。

我日日想表明心意，

沉闷压抑郁结心头。

想托浮云传情达意，

遇到云神不讲情面。

想托归鸟送去锦书，

它飞得高很难胜任。

帝喾之灵德行美好，

遇到玄鸟送去礼品。

舍弃廉耻随波逐流，

我又不愿心中有愧。

长年孤独遭受忧患，

愤懑心情丝毫未减。

宁可一生忍受痛苦，

怎么能够改变我心。

明知以前很不顺利，

但也不愿改变态度。

尽管车已翻马倒下，

偏走与众不同的路。

又登上千里马的车，

能手造父给我赶车。

车儿慢慢走不着急，

暂时休息等待时机。

指嶓冢之西隈兮，

与黄以为期。

车子奔向嶓冢西边，

直到黄昏才停下来。

开春发岁兮，

白日出之悠悠。

吾将荡志而愉乐兮，

遵江夏以娱忧。

擥大薄之芳茝兮，

搴长洲之宿莽。

惜吾不及古人兮，

吾谁与玩此芳草？

解萹薄与杂菜兮，

备以为交佩。

佩缤纷以缭转兮，

遂萎绝而离异。

吾且儃佪以娱忧兮，

观南人之变态。

窃快在中心兮，

扬厥凭而不竢。

芳与泽其杂糅兮，

羌芳华自中出。

纷郁郁其远承兮，

满内而外扬。

情与质信可保兮，

羌居蔽而闻章。

春天来临一年开始，

白天的时间越发长。

我要放松尽情娱乐，

沿着江夏排遣忧虑。

我采草木中的芳芷，

摘下长洲上的宿莽。

可惜我没赶上前贤，

和谁一同欣赏群芳？

采摘些萹蓄和杂菜，

用它们做左右佩带。

萹蓄杂菜好看一时，

不久就会凋谢枯败。

我在这里徘徊消忧，

观赏一下奸人丑态。

他们心中暗暗喜悦，

装作生气来摆威风。

香花污秽混杂一起，

花香总不会被掩盖。

缕缕花香远远散发，

馥郁香气充满内外。

外表本质的确美好，

处境虽劣名扬四海。

令薜荔以为理兮，

惮举趾而缘木。

因芙蓉而为媒兮，

惮蹇裳而濡足。

登高吾不说兮，

入下吾不能。

固朕形之不服兮，

然容与而狐疑。

广遂前画兮，

未改此度也。

命则处幽，吾将罢兮，

愿及白日之未暮。

独茕茕而南行兮，

思彭咸之故也。

想用薜荔去做媒介，

又不愿抬脚上树摘。

想让芙蓉前去说合，

又不愿提裤下水采。

高攀让我心里不悦，

低就也让我心不快。

这本不合我的习惯，

心中犹豫上下徘徊。

还是坚持从前打算，

这种态度一直不变。

人到黄昏万事皆休，

要抓紧白天的时光。

我孤单地向南走去，

彭咸故迹使我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