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2）

哀郢

【题解】

本篇是屈原诸篇中写得最为悲苦哀切的一篇。此诗当作于诗人被疏离郢、南浮江湘时，时当顷襄王初年。诗中叙写了自己遭谗被疏、忠不见用的苦痛和无限伤感之情，痛斥了奸佞小人的误国败政，倾诉了自己对故国恋恋不舍的缠绵情怀。

皇天之不纯命兮，

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

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

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

甲之鼂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

荒忽其焉极？

楫齐扬以容与兮，

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

涕淫淫其若霰。

过夏首而西浮兮，

顾龙门而不见。

心婵媛而伤怀兮，

眇不知其所蹠。

顺风波以从流兮，

焉洋洋而为客。

老天爷你变化无常，

为何让老百姓惊慌。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正当二月逃往东方。

离开家乡流浪远方，

沿着长江夏水流亡。

走出城门心里悲痛，

甲日早上开始流浪。

离开郢都舍弃家园，

六神无主心中迷茫。

船桨齐划慢慢前行，

我不能再见到君王。

望见故国乔木长叹，

泪珠滚滚就像雪珠。

经过夏浦沿江西浮，

回头不见郢都城墙。

心里牵挂无限忧伤，

前途渺茫去往何方。

顺着风向随波逐流，

居无定所四处流浪。

凌阳侯之氾滥兮，

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结而不解兮，

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

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

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

何须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

哀故都之日远。

冒着洪波激流勇进，

像鸟儿不知往哪飞。

心中烦乱无法摆脱，

思虑不展心情郁闷。

掉转船头顺江东下，

过了洞庭就是长江。

离开祖辈居住之所，

只身一人来到东方。

魂牵梦萦想要回去，

从来没有忘记家乡。

背向夏浦思念郢都，

郢都遥远令人悲伤。

登大坟以远望兮，

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

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

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

孰两东门之可芜？

心不怡之长久兮，

忧与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辽远兮，

江与夏之不可涉。

登上高地纵目远望，

暂且舒展九曲愁肠。

慨叹这里如此安宁，

还保持着淳朴风气。

面对波涛不知去哪，

大水茫茫怎么南渡。

谁知宫殿竟会变成废墟，

两座宫门竟会荒芜？

听后心中不能平静，

我的新忧连着旧愁。

想到归路那么遥远，

长江和夏水也难渡。

忽若去不信兮，

至今九年而不复。

惨郁郁而不通兮，

时间太快难以相信，

离开郢都九年光阴。

愁思郁积心情悲痛，

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欢之汋约兮，

谌荏弱而难持。

忠湛湛而愿进兮，

妒被离而鄣之。

尧舜之抗行兮，

瞭杳杳而薄天。

众谗人之嫉妒兮，

被以不慈之伪名。

憎愠惀之修美兮，

好夫人之忼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

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

冀壹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

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

何日夜而忘之！

失意不安非常心伤。

表面讨好善于奉承，

实际内心很不可靠。

忠心耿耿为国效力，

谗妒小人从中阻挠。

尧舜的行为很高尚，

超出世俗直近云霄。

那些谗人嫉妒他们，

还说尧舜不慈不孝。

楚王憎恨忠臣美德，

喜欢听浮夸的辞藻。

谗人钻营日日进升，

正人君子远远离开。

尾声：放开眼光四下观望，

希望能够回去一趟。

鸟飞再远总要返巢，

狐狸死时头向山冈。

我确实无罪被流放，

日日夜夜心中难忘！

抽思

【题解】

本篇是屈原被疏后，迁到汉北时所作。从内容来看，本篇大体可分两大部分：“少歌”前部分追述进谏的始末，叙写谏君不听反被疏的情形；“倡”以下写独处汉北的情形。

心郁郁之忧思兮，

独永叹乎增伤。

思蹇产之不释兮，

曼遭夜之方长。

悲秋风之动容兮，

何回极之浮浮？

数惟荪之多怒兮，

伤余心之忧忧。

愿摇起而横奔兮，

览民尤以自镇。

结微情以陈词兮，

矫以遗夫美人。

我心中郁结回转啊，

独自长叹更添忧伤。

愁思如麻难理难剪，

深沉的夜这样漫长。

秋风使草木枯黄啊，

天地也在风中浮荡？

想到君王总是生气，

使我的心痛苦难当。

想快速奔跑离开你，

为了人民又放弃了。

把心中的话写成诗，

高举起来献给君主。

昔君与我诚言兮，

曰黄昏以为期。

羌中道而回畔兮，

反既有此他志。

先前你曾和我约定，

把黄昏定成好时间。

谁知道你半路变心，

违背前言改了主意。

憍吾以其美好兮，

览余以其修姱。

与余言而不信兮，

盖为余而造怒？

愿承间而自察兮，

心震悼而不敢。

悲夷犹而冀进兮，

心怛伤之憺憺。

兹历情以陈辞兮，

荪详聋而不闻。

固切人之不媚兮，

众果以我为患。

你对我夸耀长处啊，

你对我炫耀有美德。

跟我的约定不信守，

为何还对我发脾气？

想找机会解释明白，

心里惊惧不敢行动。

犹豫也想告诉你啊，

创伤使我心惊胆寒。

我把这情形对你讲，

你装聋作哑不愿听。

向来正直人不献媚，

才会成为眼中之钉。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

岂至今其庸亡？

何毒药之謇謇兮，

愿荪美之可完。

望三五以为像兮，

指彭咸以为仪。

夫何极而不至兮，

故远闻而难亏。

善不由外来兮，

名不可以虚作。

孰无施而有报兮，

孰不实而有获？

少歌曰：与美人抽怨兮，

并日夜而无正。

憍吾以其美好兮，

敖朕辞而不听。

倡曰：有鸟自南兮，

当初我讲得多明白，

难道今天你就忘了？

为什么我忠言直谏，

只希望你大显美德。

三王五霸是好榜样，

我把彭咸当作样板。

什么目标都能达到，

名声不朽传遍四方。

美德全靠自己修养，

名声不靠虚伪做作。

不付出就没有回报，

不结果怎会收满仓？

小歌：我向君王抒发深情，

从早到晚没有公平。

你一味地向我炫耀，

骄傲得什么也不听。

唱：有只鸟儿从南来啊，

来集汉北。

好姱佳丽兮，

牉独处此异域。

飞落在了汉水以北。

羽毛丰满多么美丽，

孤孤单单栖息异乡。

既茕独而不群兮，

又无良媒在其侧。

道卓远而日忘兮，

愿自申而不得。

望北山而流涕兮，

临流水而太息。

望孟夏之短夜兮，

何晦明之若岁？

惟郢路之辽远兮，

魂一夕而九逝。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

我孤苦伶仃无伴侣，

也没好媒人在身旁。

路途遥遥你忘记我，

我欲诉深情又无门。

遥望北山眼泪流淌，

对着流水叹息哀伤。

初夏的夜本来很短，

为什么今年这么长？

郢都的路多么遥远，

可魂梦一夜跑九趟。

不顾道路是弯是直，

南指月与列星。

愿径逝而不得兮，

魂识路之营营。

何灵魂之信直兮，

人之心不与吾心同。

理弱而媒不通兮，

尚不知余之从容。

乱曰：长濑湍流，

溯江潭兮。

狂顾南行，

聊以娱心兮。

轸石崴嵬，

蹇吾愿兮。

超回志度，

行隐进兮。

只对着南天的星月。

想径直南行没有路，

魂灵找路来往奔忙。

我的心多么正直啊，

别人的心和我不同。

理由不足不能沟通，

谁知我心磊落坦荡。

尾声：长长的浅滩流水急，

沿着汉江逆流而上。

我频频四顾向南行，

聊以平慰我的愁肠。

高大的磐石拔地起，

阻碍我南行的愿望。

究竟南渡还是北回，

犹豫不定脚下迟缓。

低佪夷犹，

宿北姑兮。

烦冤瞀容，

实沛徂兮。

愁叹苦神，

灵遥思兮。

路远处幽，

又无行媒兮。

道思作颂，

聊以自救兮，

忧心不遂，

斯言谁告兮！

走走停停不断徘徊，

夜晚到达北姑去投宿。

心烦意乱满怀苦楚，

想随着流水流向远方。

我悲苦叹息又呻吟，

我的心思念着故乡。

路又远啊地又偏僻，

又没有媒人去传话。

倾诉愁思写成诗章，

来自我安慰宽愁肠，

忧心忡忡不遂心意，

这些话儿能对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