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1）

屈原

【题解】

《九章》是包括九篇诗歌的总题，主要是屈原流放汉北以及迁往江南期间所作的抒情诗歌。有人认为这些诗歌不是一时的作品，是由后人辑录在一起的。正如朱熹《楚辞集注》所说：“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至于这九篇作品从什么时候编在一起，现在则不能确考。按王逸《楚辞章句》，《九章》的次序是：《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从各篇内容来看，这显然不是按写作时间先后排列的。

《九章》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与《离骚》大体相近，但艺术方法不同。它更多的是采用写实的方法，叙述了诗人的生活片段和思想情感，它是了解和研究屈原生平思想的重要材料。

惜诵

【题解】

本篇叙述了诗人忠不见用的悲愤和苦闷。惜诵，是说以悼惜的心情来陈述过去的事情，估计是诗人被谗见疏后最早的作品。

惜诵以致愍兮，

发愤以抒情。

所非忠而言之兮，

指苍天以为正。

痛苦地陈述往事，

发泄忧思和愤懑。

所言如果不真实，

可让老天来作证。

令五帝以中兮，

戒六神与向服。

俾山川以备御兮，

命咎繇使听直。

竭忠诚以事君兮，

反离群而赘肬。

忘儇媚以背众兮，

待明君其知之。

言与行其可迹兮，

情与貌其不变。

故相臣莫若君兮，

所以证之不远。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

羌众人之所仇。

专惟君而无他兮，

命五帝来作判断，

让六神和我对质。

让山川之神陪审，

让皋陶来当法官。

忠诚地侍奉国君，

却遭到小人排挤。

不愿学别人谄媚，

只好等君王明白。

言与行可以印证，

表里如一不改变。

国君最了解臣子，

他可以就近观察。

我主张先君后己，

遭到群众的憎恨。

我心中只有国君，

又众兆之所雠。

壹心而不豫兮，

羌不可保也。

疾亲君而无他兮，

有招祸之道也。

思君其莫我忠兮，

忽忘身之贱贫。

事君而不贰兮，

迷不知宠之门。

竟然被众人仇视。

专一而毫不犹豫，

却不能保全自己。

迫切亲近国君别无他意，

这却是招祸致患的根源。

没有人比我忠诚，

哪怕会遭受贫困。

对国君毫无贰心，

不懂邀宠的门径。

忠何罪以遇罚兮，

亦非余心之所志。

行不群以巅越兮，

又众兆之所咍。

纷逢尤以离谤兮，

忠心何罪要受罚，

我也不明白缘由。

走正路却被绊倒，

还遭到众人嗤笑。

责怪诽谤经常来，

謇不可释。

情沉抑而不达兮，

又蔽而莫之白。

心郁邑余侘傺兮，

又莫察余之中情。

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

愿陈志而无路。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

进号呼又莫吾闻。

申侘傺之烦惑兮，

中闷瞀之忳忳。

昔余梦登天兮，

魂中道而无杭。

吾使厉神占之兮，

曰有志极而无旁，

终危独以离异兮？

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众口其铄金兮，

初若是而逢殆。

纵有百口难解释。

心情沉闷不畅快，

思想压抑难表达。

我心里深感不安，

无人了解我的心。

许多话难以表达，

想面陈没有办法。

隐退静默无人知，

向前申诉无人听。

心中疑惑很不安，

十分忧伤心烦乱。

过去我梦见登天，

到半路失去渡船。

我请厉神占卜梦，

他说：“志向大没人帮，

难道始终要孤独？”

他说：“思念靠不住。

群小谗言可熔金，

从前这样才遇难。

惩于羹者而吹齑兮，

何不变此志也？

欲释阶而登天兮，

犹有曩之态也。

众骇遽以离心兮，

又何以为此伴也？

同极而异路兮，

又何以为此援也？

晋申生之孝子兮，

父信谗而不好。

行婞直而不豫兮，

鲧功用而不就。

被烫以后吹冷菜，

为何不改变态度？

不用梯子去登天，

这样态度像从前。

众人惊慌心不齐，

你又为何逞强？

同事一君路不同，

你又为何倔强？

晋国太子是孝子，

父亲信谗逼死他。

鲧的行为不变通，

治水事业不成功。”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

忽谓之过言。

九折臂而成医兮，

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矰弋机而在上兮，

罻罗张而在下。

设张辟以娱君兮，

愿侧身而无所。

欲儃佪以干傺兮，

恐重患而离尤。

欲高飞而远集兮，

君罔谓汝何之？

欲横奔而失路兮，

坚志而不忍。

背膺牉以交痛兮，

心郁结而纡轸。

梼木兰以矫蕙兮，

糳申椒以为粮。

播江离与滋菊兮，

愿春日以为糗芳。

恐情质之不信兮，

故重著以自明。

矫兹媚以私处兮，

愿曾思而远身。

听说忠诚招怨恨，

认为言过不注意。

要多次折臂成良医，

今天才知这道理。

曳绳短箭射向天，

下面张设害人网。

设置罗网害君王，

想避祸没有地方。

想徘徊着等待进取时机，

又担心再一次遭到祸殃。

打算走吧我想远走高飞，

国君要问：“你去什么地方？”

放弃正道瞎冲撞，

意志坚定不被容。

胸背像开裂一样，

我的心痛苦难当。

捣碎木兰揉蕙草，

舂好申椒作干粮。

栽种江离养菊花，

春天用来作香料。

唯恐真情难表达，

一再重述表苦心。

保持美德而独处，

深思熟虑爱自身。

涉江

【题解】

本篇是屈原晚年的作品，这时屈原从鄂渚被放逐到溆浦，从篇中的语气看，可能是他临行之前写的。

余幼好此奇服兮，

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

冠切云之崔嵬。

被明月兮佩宝璐。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

吾方高驰而不顾。

驾青虬兮骖白螭，

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

与天地兮同寿，

与日月兮齐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

旦余将济乎江湘。

从小就爱奇丽的服饰，

直到晚年还依然不变。

腰间挂着长长的宝剑，

头上戴着高高的头冠。

披夜明珠啊佩戴美玉。

世道混浊没人理解我，

我要去远方不再留恋。

驾起了青龙白龙车啊，

我与舜一同游览玉园。

登昆仑山啊食玉树花。

我和天地啊一样长寿，

我和日月啊一样耀眼。

痛心南方没人了解我，

清晨我就要渡过湘江。

乘鄂渚而反顾兮，

欸秋冬之绪风。

步余马兮山皋，

邸余车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

齐吴榜以击汰。

船容与而不进兮，

淹回水而疑滞。

朝发枉陼兮，

夕宿辰阳。

苟余心其端直兮，

虽僻远之何伤。

登上鄂渚我回头眺望，

秋天的风儿凄苦悲凉。

我的马儿在山边漫步，

我的车儿停放在林旁。

驾着扁舟上溯沅水啊，

齐力摇船桨拍水击浪。

船儿随波起伏难前进，

被漩涡拖着打转波荡。

早晨我从枉渚出发后，

晚上到达辰阳去投宿。

如果我的心是正直的，

放逐僻远之地又何妨。

入溆浦余儃佪兮，

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

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

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

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

幽独处乎山中。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

固将愁苦而终穷。

接舆髡首兮，

桑扈臝行。

忠不必用兮，

贤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

比干菹醢。

与前世而皆然兮，

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余将董道而不豫兮，

固将重昏而终身！

行到溆浦我开始彷徨，

心中迷惘不知该去哪。

茂密的山林一片阴暗，

那本是猿猴住的地方。

高峻的大山遮天蔽日，

山下淫雨霏霏很迷蒙。

无边际的雪花在飞扬，

阴云密布天上也无光。

可怜我的生活无乐趣，

孤独地住在高山老林。

我不能变节随波逐流，

当然就穷愁潦倒终生。

接舆愤世剃去了头发，

桑扈穷困到裸体而行。

忠心的人啊不被重用，

贤明的人求进反受苦。

伍子胥直言遭祸殃啊，

比干被剖心不得善终。

纵观历史都是这样啊，

又何必抱怨今人行为！

但我坚持正道不动摇，

宁可一生遭难没光明！

乱曰：鸾鸟凤皇，

日以远兮。

燕雀乌鹊，

巢堂坛兮。

露申辛夷，

死林薄兮。

腥臊并御，

芳不得薄兮。

阴阳易位，

时不当兮。

怀信侘傺，

忽乎吾将行兮。

乱辞称：高贵的鸾鸟和凤凰啊，

一天比一天飞得远了。

卑微的燕雀和乌鹊啊，

却把窝筑在庙堂上面。

美好的瑞香和辛夷啊，

都枯死在野林丛草间。

腥的臊的都被重用啊，

芳的香的却不得近前。

阴的阳的都位置颠倒，

这世道真是失常大变。

忠心的人反失意彷徨，

我还不如飘然去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