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1）

屈原

【题解】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品，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浪漫主义抒情长诗，约作于屈原被放逐汨罗江期间，时当楚怀王十六年左右。《离骚》的题义，“离”为别离，“骚”为忧愤。本诗是诗人于再次被逐、报国无门、痛苦无诉之际，写下的一首回顾平生奋斗历程的自传性诗作，一首倾诉少年的憧憬、青年参与艰难改革和壮盛之年即遭迫害与放逐的抒愤之作。

《离骚》的情感内涵极为复杂，包括了丰富的层级，既有充满希冀的理想追求及其破灭后的失落，对遭受冤屈和不能容忍暗君、谗臣误国的怨愤，终于只能埋葬“美政”理想的绝望，也有绝望也摧折不了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孤傲与自信，以及对故国故土万死不变的眷恋深情。多种情感的交织，创造出了一种既呜咽悲怆、激烈狂放，又坦然从容的浑茫气象。

帝高阳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

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

字余曰灵均。

我是高阳氏的子孙后代，

伯庸是我已去世的父亲。

岁星在寅那年的孟春月，

我降生那天又值庚寅日。

父亲把我生辰仔细揣摩，

于是赐给我相应的美名。

父亲给我取名叫作正则，

又选用灵均作为我的字。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

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

纫秋兰以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兮，

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

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

我天生有如此良好素质，

又不断加强我后天修养。

我肩上披着江离和芷草，

秋天兰草结成佩环装饰。

时光如水流我怕跟不上，

岁月不等我让人心发慌。

沐浴晨光采集木兰于山，

到黄昏还在水洲采宿莽。

日月穿梭匆匆不能久留，

春秋交替代谢变化有常。

想到草木衰败片片飘零，

怕美人年老啊白发如霜。

不抚壮而弃秽兮，

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

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

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

岂维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

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

夫唯捷径以窘步。

何不趁着年盛扬弃秽政，

何不壮壮器宇改变法度？

跨上千里马纵横驰骋啊，

我在前方引导作为前驱！

古代三后德行之完美啊，

所以群贤都聚他们周围。

花椒丛中相间有菌桂啊，

怎么会只有蕙和茝贯穿？

唐尧和虞舜光明正大啊，

走治国正道路才能平坦。

为何夏桀殷纣狂乱放荡，

只因为贪捷径走投无路。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

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惮殃兮，

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

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

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

夫唯灵修之故也。

初既与余成言兮，

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

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

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

杂杜衡与芳芷。

那些结党小人苟安享乐，

国家前途黑暗而有险阻。

难道我害怕自己遭殃吗？

只担心国家会为此覆没。

前前后后奔走王车左右，

希望你能赶上先王脚步。

你不了解我的一片忠心，

反而听信谗言发怒于我。

我本知道忠言会遭祸害，

想要强忍却又忍耐不住。

让我手指苍天作为见证。

一切一切都是为君王你。

想当初我与你已有成约，

现在后悔当初又有打算。

我并不害怕与你分离啊，

只是哀惋君王朝令夕改。

我已经培植了大片芝兰，

又种有蕙草达百亩之多。

留夷和揭车一行又一行，

杜衡和芳芷套种在其间。

冀枝叶之峻茂兮，

愿竢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

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

凭不厌乎求索。

本希望枝叶浓密又繁茂，

等到我将其收割后储藏。

花谢草枯死绝又有何伤，

最痛心是它们中途变质。

大家如此贪婪争先恐后，

利欲熏心而又欲壑难填。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

各兴心而嫉妒。

忽驰骛以追逐兮，

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

恐修名之不立。

拿着私心去猜疑别人啊，

他们勾心斗角相互妒忌。

急于奔走钻营追求私利，

这不是我心中所追求的。

只是衰老渐渐地来临啊，

担心美好名声难以树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

长顑颔亦何伤。

擥木根以结茝兮，

贯薜荔之落蕊。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

长顑颔亦何伤。

矫菌桂以纫蕙兮，

索胡绳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

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

愿依彭咸之遗则！

我在早上喝春兰上露水，

晚上就用秋菊蓓蕾充饥。

我只求内心真正芳洁啊，

黄瘦憔悴又有什么关系。

用木兰的根来编结白芷，

再穿缀薜荔带露的花蕊。

拿着菌桂嫩枝串连蕙草，

胡绳编织得是又长又美。

我向古代圣贤效法学习，

并非世间俗人所穿所戴。

我虽与现在之人不相容，

却愿依照古代彭咸遗教！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

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兮，

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

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

谣诼谓余以善淫。

我擦着眼泪低头长叹啊，

可怜人生道路多么艰难。

我只是爱修饰而能约束，

早上被辱骂晚上又丢官。

既毁坏我蕙草做的佩带，

又加上我爱收集蕙兰。

这是我衷心所爱的东西，

就是身死九次也不后悔。

怪就怪君王竟如此糊涂，

始终不能体察别人心情。

女人们都妒忌我的秀美，

造谣诽谤说我妖艳好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

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

竞周容以为度。

忳郁邑余侘傺兮，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

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

夫孰异道而相安？

俗人们本来就善于取巧，

甚至可以背离方圆规矩。

不看墨线而又追求邪曲，

争着苟合反而算是正道。

既忧愁烦闷而失意不安，

孤零潦倒而又穷困艰难。

宁愿暴死魂散尸横野外，

坚决不能效法媚俗取巧。

雄鹰与那燕雀不能同群，

自古以来就是这般分明。

方圆如何能够相互配合，

异路之人岂能彼此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

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

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

延伫乎吾将反。

回朕车以复路兮，

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

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

退将复修吾初服。

委曲心志强抑胸中情感，

忍受罪过而又遭受耻辱。

保持清白死得光明正大，

这为历代圣贤众口称道！

后悔当初不曾看清前途，

迟疑了一阵我又将回头。

掉转车头我走回原路啊，

趁着迷途未远赶快罢休。

我打马在兰草水边行走，

跑上椒木小山暂且停留。

既然进谏不成反而获罪，

那就回来重缮当年旧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