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书名:双姝(又名青楼花魁复仇记)作者名:枪花文学本章字数:5802更新时间:2024-12-27 18:40:28
花魁死了。
在明月楼最热闹的时辰,一头从二楼栽了下来。
脸上还刻着一个触目惊心的血字——「冤」。
于是,继任了「京城第一美人」名号,又跟花魁有着过节的我,成了第一嫌疑人。
1
明月楼死了一个花魁。
平时跟她最不对付、却处处不如她的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京兆尹赵大人亲自提审我。
「案发当晚,你说身体不适,未曾接客,但有人见到,你在案发前进过飞卿的房间,并和她有过争吵。」
「是。」
「你去找她干什么?」
我眨眨眼:「当然是去找她炫耀啊。她青梅竹马的尹将军,前日送我一支发簪,我特意戴了去给她瞧瞧。」
赵大人噎了一下:「就为这?」
他狐疑地看我一眼:「听闻你和飞卿素来不和?」
我用扇子遮住半张脸,掩嘴而笑:「蕊娘为什么讨厌飞卿,作为飞卿常客的赵大人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世人都知道,明月楼双姝,蕊娘姿容绝艳,飞卿窈窕如仙,两者各有千秋,不分胜负。
但「第一美人」的名头还是落在飞卿身上。
大家都不会说蕊娘容貌不如飞卿,只说相比起来,蕊娘终归是缺点气节。
飞卿是罪臣家眷,无奈落入风尘。
而我,是自己卖身到明月楼的。
男人们常常会怜惜天上的明月坠入泥潭,却总责怪夹缝里的野草自甘卑贱。
飞卿的出现,打破了我计划了三年,一举夺魁的筹谋。
赵大人不能理解我对「第一美人」这个称号的执着。
在他看来,不过是花街柳巷的一个虚名,如何值得我长久以来耿耿于怀。
是的,不过是在接客时能够多一分选择权。
在被折辱时,能够端着些一击即溃的高傲。
在高贵的朝廷重臣们看来,不值一提。
纵使赵大人如何不甘心,可证据不足,在尹庭峪亲来接我后,他不得不宣布我无罪释放。
回到明月楼的时候,楼里姑娘们看着我和尹庭峪的眼神,虽然极力遮掩,我还是读出了明晃晃的「狗男女」几个字。
我只作不知地回了房。
2
尹庭峪站在窗口沉默地看着对面。
飞卿死得突然,明月楼已经被明令停业休整。
飞卿的屋子理所当然地也被封了起来,原来灯火通明的地方,如今死一样的沉寂。
秦妈妈已经找了道士,明天就来做法超度。
我问尹庭峪:「大人不觉得是我吗?」
他回过头,短短几日男人看起来消瘦不少。
「你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动机?」
我翘起嘴角:「比如说,喜欢大人,却嫉妒大人钟爱飞卿。」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锐利的眸子几乎将人刺穿。
我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大人每日来我这里喝茶,总不至于是我这里的茶真的好喝。」
都说蕊娘幸运,独得尹将军青眼。
只是我知道,尹庭峪来找我,不过是因为我和飞卿的屋子在正对面,他可以远远地看上一眼。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点飞卿?
当然是因为飞卿不愿见他,他也没脸去见她。
毕竟当年,带着人抄了蒋家的,正是这位蒋飞卿青梅竹马的尹将军。
尹庭峪仔仔细细地辨别我脸上的情绪,末了叹了口气:「别多想,我相信不是你。」
他视线转向窗外黑暗处,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其实,你们挺像的。」
这真是一句恶毒的诅咒。
当天晚上,我在一阵阴森森的磔磔惨叫中醒来。
「蕊娘,蕊娘,为什么要害我?」
我起身看着吊在房梁上的白色身影,以及门窗上透出的鬼影幢幢,淡定地坐起了身。
「此话怎讲?」
那飘在空中的女人突然靠近我,在我身前转了个圈:「你看,我今日穿的是庭峪送我的流光锦,他说我穿这个最好看。」
「你杀了我又如何?他心中爱的人永远都只有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女鬼」百般挑衅试图激怒我。
我只是坐着看她表演,估摸着她也累了才笑出声,大声道:「尹将军,若是有疑问大可直接问我,何必装神弄鬼?」
哀乐停了,那女鬼也安静下来。
尹庭峪和赵大人从外面推门进来。
男人面色很冷:「你怎么发现的?」
怎么发现的?
我几乎笑出泪来。
蒋飞卿,你若回来找我,也应该是将那簪子衣服统统摔在我面前,昂着头碾过去:「谁会稀罕一个忘恩负义的男人的爱。」
他在你活着时待你不好,偏偏你死后却装作情深义重,你说可笑不可笑?
尹庭峪和赵大人拷问了我一夜。
他们笃定即使不是我杀了蒋飞卿,我也一定知道,她为什么会死。
尹庭峪蹲下身来看我,掐着我的下巴:「蕊娘,飞卿惨死我是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的,你若知道线索,不要骗我。」
我坐在地上,在最后时刻终于开了口:「她是自己死的,是被这世道逼死的!哈哈哈哈哈——」
「你胡说,飞卿不是会自尽的人,明月楼很多人听到,她坠楼前喊过救命!」
逼问不出结果,赵大人对着尹庭峪使了个眼色,大意是我可能确实只知道这些了。
只是唯一还有个疑问:「你说你离开飞卿屋子后就去休息了,但是有丫鬟去你房间送药,却发现你不在屋子,你去哪了?」
我垂下头不说话。
赵大人循循善诱:「若没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你很有可能会被杀头。」
「我已答应了人不说,便不会开口,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当时不在明月楼。」
他们还要说话,外面有人来报:「国舅夫人来了。」
3
国舅夫人周雯婷是来找丈夫汪霁的。
汪霁身为当今皇后的亲弟,却一向放荡不羁,流连花丛。
之前在明月楼夜宿也不是没有过。
但他夫人出了命案后还一大早来这找人甚至要见尹庭峪显然不同寻常。
周雯婷被请了进来。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形容狼狈的我,先是表明来意又犹豫着开口。
「两位大人是怀疑蕊娘与飞卿之死有关?」
尹庭峪和赵大人对视一眼。
「夫人知道什么?」
她咬着唇似乎不好意思开口,沉默了一会才道:「其实那日,蕊娘……与我在一起,因此是绝没有时间作案的……」
两人惊讶地看着我,尹庭峪抿了下唇还是开口问道:「不知夫人为何见蕊娘。」
周雯婷似被羞红了脸:「我本不欲人知道,但想到蕊娘终归是一条性命,这才前来说明,还请两位大人务必不要外传。」
得了保证她才开口:「我家相公向来流连明月楼,尤其迷恋飞卿,我不可能找她,你们也知道,她是……所以就找了与她齐名的蕊娘求问些闺中秘术。」
她说着说着双颊飞红,羞愤欲死。
飞卿作为曾经的侍郎之女,和她是有过交集的。
如今找人来问这种隐私,无异于羞辱。
向来以温柔良善著名的周氏女,肯定做不来落井下石之事,所以转而找上我也是正常。
尹庭峪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这就是你不愿意说的原因?」
我垂头没有说话。
周雯婷歉意地看着我:「姑娘为我保守秘密,却是我连累姑娘了。」
她的语气轻柔诚挚:「谢谢你,蕊娘。」
有了周雯婷做人证,尹庭峪终于肯相信我和飞卿之死无关。
但是线索也到这里中断了。
无论他如何不甘,我的生活却是恢复了平静。
明月楼恢复生意的那一天,秦妈妈办了一场大宴,我们下楼的时候牡丹一直意味不明地盯着我。
她是上上一任花魁,曾经赎身出去,后来又被卖了回来。
只是再回来时已不复昔日辉煌,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沉沉暮气,明月楼的姑娘们都有点怕她。
她走在最后,黝黑的眸子盯着我华丽的衣摆,幽幽道:「京城第一美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我回她一笑:「那又如何,蒋飞卿担得起,我顾蕊娘也担得起。」
4
最近京城最流行的话题,已经从花魁之死,变成国舅失踪的案子。
汪霁从飞卿死的那天起,也不见踪影。
周雯婷那日上明月楼,本来只是打着找汪霁的旗号为我作证。
可不过两天,她真的哭唧唧地坐在堂下,求赵大人帮她寻夫。
我给赵大人送完礼出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口看到了周雯婷的轿子。
她原本就弱柳扶风一般的身体,如今看着更是摇摇欲坠,憔悴不堪。
与我视线对上,她愣了一下,遥遥地冲我点了个头。
我也礼貌地回以一笑。
最近的天气,好像是真的很适合死人。
飞卿走后第三天,我曾经的邻居素娘来找我:「你娘死了。」
好像秋日的一朵花凋零,树上的一只鸟坠落,我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想。
她的银子都去填了那个人的赌债,拖到今日才死已经是万幸。
素娘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可有什么话要带?」
「没有。」
从我用二两银子,把自己卖进明月楼的那一天,我就和那个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了然地点点头,同情地看我一眼:「我只是来捎个信,那这就回去了。」
我点点头,末了又抓住她的手:「素娘,若是过不下去了,可来找我。」
我知道,她自被卖去的那家富户少爷看上,强行纳妾,后又被新娶的正妻看不顺眼休离回家,日子过得实在艰难。
我幼时的小太阳一样的玩伴俏皮地眨眨眼:「我如今用积蓄盘了个铺子,和我老爹老娘一起卖豆腐,改日你来我送你一碗豆浆。」
我笑起来:「好,一言……」
「顾蕊娘!你这个不孝女!」
变故陡生,一柄菜刀斜斜地向我砍来。
我推开素娘躲过攻击,一回头,对上一张燃烧着怒火的脸。
是我的继父。
他怒气冲冲地指责我,若不是我不肯掏银子,我娘又怎么会死。
可若不是他在外面欠赌债,我娘又怎么会把药钱省下来,给他还债。
见指控不成,他转而威胁我:「你今天要是不给钱,我就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明月楼的顾蕊娘就是个杀人犯!啊——」
簪子扎进了他的脖颈,爆发出的血液溅了我满脸。
从男人说出「杀人犯」三个字起,素娘就脸色苍白,抖动着唇看向我背后。
我回过头,昏暗的小巷子尽头站着一个高大笔挺的身影,目光无波无澜地看着这场闹剧。
我低头叹息一声:
「尹将军。」
5
我确实杀过人,在我十岁那一年。
那是我的第二任继父,一个惯于用武力制服女人的屠夫。
在某个漆黑的雨夜,我用石头砸破了他的脑袋。
那时京郊流民暴起,每天都有无数的百姓被砸门抢劫,死伤者不计其数。
一个小小的屠夫没了,根本引不起任何注意。
我娘和我一起将尸体抛入乱葬岗,她抱着我,不断颤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娘高高肿起、看不清原貌的脸上满是惊恐。
我也很想问,怎么会这样?
日子怎么就会变得这样艰难呢?
我曾经也是过过一段好日子的。
我爹是个说书先生,我娘是十里坊出了名的美人。
而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父母皆对我极尽宠爱。
我还有两个小伙伴,巷子里的素娘和阿守,他们是我最忠实的听众。
我小时候,最爱的就是跟着父亲去酒楼听他说书,然后回来再转述给巷子里的小伙伴们。
我总爱缠着我爹问问题。
「爹爹,为什么明明是男人们挑起战争,却总是女人误了卿卿性命?
「为什么画本子里男子都是少年英豪,女子却总是闺阁幽怨?
「为什么男人们失败了可以隐忍蛰伏东山再起,女人被误了却总是一尺白绫一杯毒酒?
「为什么男子可上战场可入朝堂,女子就只能身如浮萍随波逐流?」
我爹怜惜地看着我:「蕊娘,是这世道的错,这世道让男人们有更多的机会,却对女子倍加苛刻,但爹爹相信我的蕊娘必定与众不同。」
「那蕊娘要做女状元!」
「阿叔!素娘想做惩恶扬善的女侠客!」
「阿守当将军,以后保护蕊娘和素娘。」
「好,好,爹爹赶明儿就重新写个女状元和女侠客、大将军的故事。」
可我们永远都无法听见这个故事了。
爹的故事还没写完,水灾便来了。
京城酒馆生意萧条,再也没有人要听说书了。
我爹回了十里巷,一家三口靠着微薄的积蓄过日子。
但很快也过不下去了,水灾过了是瘟疫,人人饿成了皮包骨。
朝廷的赈灾款盼了又盼,总是发不下来。
一碗清水就着碗底的几粒陈米,就是一家人一天的口粮。
再后来,贫瘠的田地上长出了一茬又一茬的灾民。
我娘既惊且忧,很快病倒了。
我捧着破碗在城门口拦住了一顶软轿。
轿上的少女高贵美丽,在普通人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她们这样的人,还有心思用精致的点心去求神祈福。
我心里有一瞬间觉得老天不公,但很快就被她递给我的那一锭碎银打消了。
嫉妒和狭隘都是顾蕊娘的。
这样心善的姑娘,合该永远高高在上美丽幸福。
银子勉强支付了比平常翻出数十倍的药价,但依然救不了我爹的命。
为了去争抢一个馒头,他冲撞了贵人的马车,被家丁活活打死了。
那张能够讲出许许多多精彩绝伦的故事的嘴,吐出鲜红的血沫,遥遥看着家的方向,再说不出一个字。
6
病刚痊愈的娘亲拖着我,一碗清粥都守不住了。
在第二次有人爬进一个寡妇的门时,她嫁给了第二任丈夫,巷子口杀猪的屠夫。
屠夫是个粗人,爱好喝酒。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来骚扰孤儿寡女了。
迎接我们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拳头,一根又一根的棍棒。
在我娘被打得晕倒三天后,我杀了他。
没了男人的我们又成了众人欺凌的对象。
但这一次我咬牙拦住了那些来求亲的人。
我跪着求我娘:「熬下去,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以后我养你。」
瘟疫终于停了,听说三皇子靠这场天灾彻底扳倒了太子。
所有经手赈灾一事的太子党,全部被绞杀殆尽。
我不知道大人物们有什么图谋。
我只知道,因为他们延误赈灾,我爹死了,我家没了,素娘被家里卖去当丫鬟,换了口粮,阿守一个人饿死在了他爹娘的尸体旁。
上层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下层人食不果腹暴尸荒野。
小巷口再也没有了叽叽喳喳的笑闹声。
男人们尚且有机会去卖些劳力,我和我娘只能一文一文地计较着,靠着洗衣缝补艰难求生。
好不容易攒了些小钱,我兴冲冲地跑了好些地方,计划着小生意。
回到家,我娘拿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对着我哭:「我不知道他是骗我的,他说以后会娶我让我们母女俩都过上好日子。」
她爱上了一个货郎,被花言巧语骗光了所有积蓄。
我眼睛充着血,还要咬牙安慰她:「不怕,我们从头再来。」
没有了爹的娘亲,像一株在风雨里飘摇的菟丝花,总是想找个男人依靠,
虽然现实一次一次教会她男人不可信,但她下一次依然栽得头破血流。
我气愤,但可以理解她。
在第二年,日子终于好过些了。
在我以为一切都要变好的时候,三皇子反了,战乱开始了。
苦难上撑起的小家不堪一击,我和我娘重新开始了流离失所的日子。
在她再一次牵着男人的手,来到我面前时,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作绝望。
那是个肖似我爹的男人,但除了一张脸,再没有任何相像。
我娘将对亡夫的思念和对未来的寄望,一股脑投射在这个乱世中拉了她一把的男人身上。
即使我明确告诉她这是个赌徒。
我曾在随我爹去酒楼讲书时,亲眼见过他被追债。
但她已经被她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天灾,没有瘟疫,或者没有皇子们的争权夺利,我们顺利度过灾荒,我的人生是不是会从此不同?
但小人物向来没有选择的权力。
在我娘将我攒下来的救命钱给男人还了赌债的那一天,我见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继父的债主,他在外面欠下的钱,岂是我一个小姑娘一点零花抵得了的?
他已说好,要将我卖给年逾七十的债主做十八房小妾。
另一个,是我心心念念的当年打死我爹的男人,我终于找到他了。
男人在花娘的簇拥下进了明月楼,我听到她们调笑:「汪霁公子都半个月没来了,可是在外面有了相好?」
「怎么可能,哪里都没有明月楼令爷快活!」
前一刻我还因人生前途无亮而心情灰败,此刻却笑了起来。
索性都是要被当物件一样称斤论两的,卖给一个人和卖给许多人,又有什么差别?
第二天我就把自己卖进了明月楼。
继父气得找上门来,被秦妈妈带着打手们扔了出去。
卖身银子我给了我娘,并说明以后断绝关系,再不往来。
秦妈妈看中我的脸,又见我识字懂书,并未让我马上接客,而是下定决心将我培养成下一任花魁,在及笄那年,再卖出好价钱。
一切正合我心意。
我听楼里的人说,汪霁此人唯爱处子,明月楼的花魁十之八九都是他开的苞。
那将是我最接近他的机会。
爹爹,你的蕊娘做不了女状元,马上就要成为女花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