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驸马爱上了我的侍女。

我的侍女，貌美如花，风姿绰约。

可侍女是个男的，他甘之如饴地被我当作替身。

后来，为了夺权，我亲手把金簪扎进他的胸膛。

1

驸马在屋外叫骂不止。

我与「小婢女」在屋内纳凉看话本。

驸马恨我恨得厉害，他不想日日见我这胸无点墨的女人。

他不甘身陷公主府这方渺小的天地，他的志向在大漠孤烟，在铁马金戈。

窗外榴花明媚似火，虽是五月，已经透着隐约的暑气。

我不想理他，但也会让人时不时给他送一壶水，怕他骂得舌燥口干。

「公主，是否需要陶一去拔了他的舌头。」

我的「小婢女」给我摇着扇子，还往我嘴里递了个剥完皮的葡萄。

「不用，让他叫唤叫唤。」

我摇了摇头，翻身滚进他的怀里，朝他努了努嘴。

陶一眉目低垂，满眼无奈，用手帕仔细擦掉我嘴角葡萄的汁水，放下扇子，伸出另一只手接着我吐落的葡萄籽。

我懒懒伏在黄花梨木的贵妃榻上，手指摩挲着泛黄的画卷，贪婪痴迷地看着陶一俊秀的脸。

手指一下一下勾勒他喉结的形状，他的动作一瞬间僵硬。

可惜了，陶一逐渐长大，喉结形状日益明显，不适合再扮作我身边的侍女了。

这张脸不能日日都看了。

他太像了，像极了我画卷中的人。

像极了我驸马的兄长，方庭舟，真正与我青梅竹马、心意相通之人。

如不是他在战场失踪，他本该是我的驸马。

驸马方长策和庭舟明明是一母所生，却并不相像。

庭舟如清风朗月，温润和睦，长策少年意气，敢爱敢恨。

方家二子，只有一个人可以投身军戎。

方庭舟说要为我挣前程，奔赴战场不知所踪，紧接着我军大败。

我答应过方庭舟，如他遭遇不测，我要保全方长策，保全方家最后的血脉。

方家树敌众多，于是我让方长策当了我的驸马。

2

「你这个虚伪，残忍，薄情的女人！」

「把我禁锢在你这公主府，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我的小驸马一遍一遍说着恶毒的言语，企图激怒我。

最近边塞又动乱，他一颗心早就飞去了沙场。

毕竟他一家都是武将，现在只剩下他，他如何能安。

驸马在我院落里砸得噼里啪啦，一双眼睛赤红。

「公主，殿下来了。」一个婢女绕过驸马慌慌张张跑进来。

她前脚刚通报，后脚皇兄就直接进了门。

「驸马好大的火气。」一道低沉的声音由远及近。

皇兄揶揄地看着驸马，驸马犹豫片刻，终究是低下头。

「拜见陛下，臣，不打扰陛下兄妹二人团聚。」

院子里一会儿就没了人，只留下满地狼藉。

「这小子一直这么撒泼？」皇兄缓缓靠近，捻起我的一缕发丝，轻嗅。

我退后一步，他不给我机会，臂膀一勾，将我揽入怀中。

「如果你腻味了，明日我就让你们和离，如何？」他的眸光沉沉，不辨神色。

「听说他还看上你的小婢女，你怎么就忍得下去。」

他很高大，我贴着他的胸膛，挣扎不得。

「你忍得了，我忍不了。」他将我打横抱起放在桌上。

「我想你了。」他眸光沉沉。

桌面冰冷，我拱起腰，轻吟出声。

他灼热的气息洒在我的耳畔，我的指甲在他的脖子上留下细长的划痕。

我多想，掐断这脖颈。

「你不该这样，皇兄。」

「你昔日爬上我床的时候，怎么不把我当皇兄。」他使着力气，恶狠狠冲撞。

「你应该感谢我，还留给你公主的荣光。」

也是，我是个野种，是我娘与暗卫私通的产物。

暗卫被先帝五马分尸，母亲随之殉情。

先帝实在心软，又有皇兄求情，我才留下性命，在后宫中苟且偷生。

一个美貌的独女，有着那样不堪的身份，我的处境可想而知。

我就像藤蔓，必须依附树木而活。

而皇兄，就是这棵树，我用我的身体，和他换得许多东西。

我突然就没了力气，双目呆呆看着屋顶的雕刻，栩栩如生的鸟儿，似乎要振翅高飞。

皇兄离开时，外面下了薄薄的雨。

他还告诉我，方庭舟没死在战场，他正和敌国公主恩爱快活。

皇兄不会骗我，或者说他不屑于骗我，他知道我会查清楚。

陶一端着一盆温了几次的水，静静立在门外。

我身上青青紫紫，在一堆撕扯残破的衣衫中闭目沉思。

「公主，我替你擦拭。」陶一将我从桌上轻轻托起，放到床上。

我看到他手上隐忍的青筋。

再睁眼时，我眼中已泪水涟涟。

「陶一，我是否很脏。」

「不，公主，公主是天下最洁净的女子。」

陶一红着眼眶，眼神不敢看我，像是刻意憋着什么。

「洁净什么，兄妹罔顾人伦，实在恬不知耻。」方长策的声音幽幽传来。

他嘴上带着恶意地笑，摔碎了我屋里最后一株精美的盆栽。

那是方庭舟送我的万年青，他曾经说过：「小柳，我愿与你万年长青。」

我忍不住冲上前去狠狠甩了方长策一巴掌，他的脸上霎时留下一个鲜红的指印。

他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却被我接下来的话浇灭。

「我与你和离。」

「你可以去战场了。」

驸马不可以担任军中要职，与我分开，他自可以驰骋沙场，生死再与我无关。

方庭舟出征离奇失踪，为了压下他叛敌的传言，我委身初登基的皇兄。

又因方庭舟的嘱托，我求赐婚于皇兄，逼迫方长策成了驸马，保全方家血脉。

结果，方庭舟负我，方长策恨我。

「希望你上了战场，看到你兄长，能够大义灭亲。」我娇笑出声。

「你以为我真的看上你，毛都没长齐。」我上下打量，最终目光聚集在关键部位，扶着陶一的手转身离开。

「你说谁毛都没长齐！」他似乎是尊严受到侮辱，一把拽过我的手腕。

「嘶。」我吃痛。

方长策却突然松了手。

「放开。」陶一眼里迸射出杀气，眼神泠冽，他手中的发簪正紧紧抵着方长策的脖颈，渗出丝丝血迹。

「我兄长最为赤胆忠心，怎么会与敌军狼狈为奸！」方长策嘴里虽这么说着，语气却没那么笃定了。

和离的文书几乎是当晚就被皇兄送了过来，与之一同的还有成堆的珠宝金银，绫罗绸缎，宫里少有的东珠都给我送了一整盒。

在外人眼里，他是极疼爱我这个妹妹。

其实我知道，他对我一直是男女之意，并非兄妹之情，所以我才有胆量诱惑他、勾引他，他潜藏多年的欲念在一瞬间澎湃而出。

他也知道我不爱他，我只爱他的权势，所以他对我有求必应却又百般折磨。

皇兄见我断了对方家的念想，便意图让我假死入宫。

君王的恩宠能有多久呢，现在还觉得我新鲜，一旦我入了宫，可就今非昔比了。

于是，我和陶一逃走了。

3

夏日绿树荫浓，蝉声噪噪。

我极少出门的，只记得唯一一次出门恰逢方庭舟出征。

他告诉我，他要为我挣个功名，把我从宫里带出来，带我游历四方。

在方庭舟失踪消息传来的那一日，我捡到了陶一，一副小丫头打扮，被几个醉鬼逼迫在巷子里。

他的眉眼让我驻足。

我救了他，他从那日起与我寸步不离。

他说其实用不着我救他，他是故意打扮成小丫头的，再迟一点，他就会杀了那几个醉鬼，抢钱买包子吃。

我也告诉他，以后都不用抢也别去抢，我这里有许多包子，管够。

思绪回笼，看见陶一靠在我肩头小憩，帘子透过的阳光薄薄地笼罩他，一片安详。

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换上男儿装，竟是如此俊朗无双，如清风朗月，让人挪不开眼。

我和陶一本不是肌肤相亲的关系，方长策被迫当驸马那晚，给我下了药，想让我与公主府小厮苟且然后退婚，却刚好让陶一上了我的床。

方长策做了这事，我还没杀他，他自己先吊在房梁上，救了七天才救回来。

他说他再不如意，也不该拿女子贞洁做文章。

我真是被他逗笑了，自己做事自己后悔，还差点杀了自己。

本心不坏，实在鲁莽蠢笨。

「公主，我们先去北方。」陶一从包袱里掏出放凉的栗子糕，用手帕兜着递给我。

「然后从那里渡河，去林国生活。」他满眼都是对新生活的憧憬。

「可是最近边塞动乱，我们需要在北边的漠城待上一段时日，避避风头，静待时日。」

我笑着点头，听他的安排。

方长策所在的军队估计也在北边，我也不想和他打照面，听说他入军营当了个小小部将。

路途不算近，也足以让我领略不少风光。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阴阳割昏晓」，我想不出来一座山如何隔绝日月。

如今见得，方觉自然雄奇秀丽。

我也从未见过西流的溪水，没见过峥嵘坚挺的石上松。

我吃了炸得脆脆的蝉，吃了裹着泥土烘烤的野鸡，还就这么用手捧起清泉痛饮。

活到如今，我才真正感受到自由为何物。

我就像这山间的风，想吹去哪里，就吹去哪里。

世人总说女子汲汲于情爱，可若见过这浩瀚天地，谁稀罕那一亩三分，谁稀罕那半两情思。

「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陶一与我吹着山顶的凉风，火堆噼啪作响，他眼中光彩更夜中花火。

「庆祝公主逃脱牢笼！」陶一给我披上袍子，手心张开，飞舞出数只萤火。

我伸手承接这点点微光，陶一呆呆看着我，慢慢贴近我。

「公主，我想。」他话没说完，就被我捂住嘴。

「不，你不想。」我的手指摩挲着他的嘴唇。

他喉结滚动，脸上露出可怜之色，一把抓住我的手指：「公主言行不一。」

「上次意外之后，我们就说过，可以肌肤相贴，不可鱼水之欢。」

我眼神中划过悲凉。

他叹了口气：「公主，我只是，想亲亲你的眼睛。」

「我何时逼迫过公主。」

「从此以往，再无人可逼迫公主。」

我捧他的脸，自嘲一笑：「谁逼过我，都是我利欲熏心。」

「我要么是为了利益，要么是被下药沉迷欲望。」

「但我从不厌恶我自己，我除了害我自己，未害过别人。」

「公主口中标榜自己自私无情，其实做的都是有情之事。」陶一将我打横抱起，步入马车。

「公主且休息，明日就能到了。」

半夜听见山脚下马蹄凌乱，我睡得并不安稳。

我本不想再遇见方长策，却在次日清晨，看见了血人一般的他，还有气息，周围散落着一地尸体，陶一一脸嫌弃将他带上马车。

我举起地上方长策的长剑，试图挽一个剑花，手腕无法用力，无奈又放下。

我低头凝视着自己手腕上狰狞的疤痕，叹了口气。

那个与我母亲交好的暗卫曾经教过我剑法，他说女子不必温柔如水，也可百炼成钢。

我的母亲看到我舞剑，亲手挑断了我的手筋，如今恢复，却再提不起重物。

印象中，母亲没给我什么好脸色，暗卫叔叔送我的小猫，也被我娘亲丢进井水。

后来母亲察觉到皇兄对我的情感，竟然试图将我送给皇兄，也因为这件事，暗卫叔叔与我娘亲争吵，随后他们的私情就被发现。

暗卫被杀，母亲殉情前说我并非皇室血脉，她是一点活路不想给我留下。

可奇怪的是，冷淡的皇后娘娘不顾一切为我求情，皇兄也为我长跪不起，皇帝盯着母亲的画像许久，终究是留下了我。

皇兄护住了我，也禁锢住了我。

我感觉有一团迷雾一直笼罩我，等待我去拨云见日。

4

我们带着方长策一路躲躲藏藏，来到陶一租好的宅子，城外时有打斗，城内还算安定。

宅子里有一棵硕大的枇杷树，一方小小的池塘，池塘里满是肥硕的鲤鱼，见有人来，竟然还探头探脑。

池塘边树枝上碗口大的广玉兰沉甸甸，垂在池面上，摇曳起一圈圈涟漪。

方长策第三日才悠悠转醒，看见我险些又晕过去，他出城巡逻，遭遇了伏击。

「多谢公主相救，不知公主为何在此。」再见面，他颇为尴尬，语气也礼貌不少。

「我逃出来了。」我并未想隐瞒。

随即他又看见男装的陶一，面上更尴尬，毕竟他给陶一写过不少酸腐的情书。

「你们私奔？」方长策犹犹豫豫。

我翻了个白眼。

「罢了，你们安心躲在城里，我替你们隐瞒，好歹你们也救了我一命。」方长策拍拍胸脯。

我与陶一就在此地住了下来。

院子里的枇杷满园飘香，酸甜可口，角落里还有一棵桑葚树，枝头还剩下一些干瘪的桑葚。

陶一捡来洗净，留着泡茶喝。

方长策时常带一些菜来，蹭一顿饭，给我说一说城里的消息。

皇兄已经在暗中寻找我，只是碍于我的名声，没有大张旗鼓，军营中都传来了我的画像。

陶一并未言语，只是手中倒茶的动作一顿。

「还请你帮我们最后一个忙，我们要尽快渡河，不然夜长梦多。」

方长策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好，三日后我出城巡逻，你们乔装打扮，我找一条船。」

是夜，小雨淅淅沥沥，陶一已经将行李都拾掇好。

我们都惴惴不安。

「等到了林国，就无人认识你了。」他轻抚我的面颊。

「我们就自由了。」

「等到了林国，我想养一只小猫儿。」我展露笑颜。

「好。」

我们的逃亡之旅还算顺利，平安到达河边的小船。

「那就，在此别过。」方长策长舒一口气。

「保重。」陶一也双手抱拳。

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出，陶一立刻将方长策拽至一旁，箭还是深深扎在方长策肩头。

感觉不妙，我急忙拉开船帘，昏暗的船舱透出些许光亮，我不由后退一步。

「柳儿，好久不见。」阴郁的男子缓缓起身，酷暑的天气，他竟还披着长袍。

他的脸色似乎更白了，眼下一片乌青，看到我，那双疲惫的眸子露出光彩。

他起身，张开双臂，熟悉的阴影又笼罩我，奇怪，我竟然从他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

「柳儿，到我这里来，和皇兄回家。」他低沉的嗓音让我毛骨悚然。

「跑！」方长策大喊一声。

我与陶一飞速爬上旁边的一艘极小的船，不要命似地划动。

那道高大的身影立于河畔：「射箭。」

说罢，他转过身去，似乎是不忍看到这样的场景。

「我得不到，那就都别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