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书名:钮葫芦谢嘉要登基作者名:枪花文学本章字数:9795更新时间:2024-12-27 18:40:18
7.
恰逢初一,皇后要为众妃宣讲《女德》和《女诫》。
我执了书卷,还未开口。
便听下面嗤的一声笑。
是宋水韵。
她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面露不屑。
「什么女德女诫,都是封建糟粕。」
「只有你们这些古代人,才视若珍宝。」
「真是愚不可及。」
「做不到一夫一妻就算了,还甘愿学这些东西。」
很好。
她蠢得甚合我心意。
果不其然,恭妃唰地起身,怒目直视宋水韵。
「禧嫔,你说的什么疯话。」
「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宋水韵与她针锋相对。
「你自小学的这些东西,都是糟粕,知道糟粕是什么吗?」
宋水韵牙尖嘴利:「陛下都说我才情高,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来质疑我,还说我是疯话。」
「你。」
恭妃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捂着心口。
宋水韵意犹未尽,轻瞥了我一眼。
复宠后,她越发骄纵,冷哼一声:「大魏的皇后,脑子里就是这些东西?夫为妻纲?」
我哑然失笑:「那你脑子里又是什么?」
「自然是……」
宋水韵昂起头,颇为骄傲。
「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反正,我能为明鹤做的,远比你能做得多。」
顾翎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药,
让她如此一往情深。
宋水韵走到我身边,微微躬身。
她双眸间恶意满满。
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笑着说。
「谢嘉,我说过,你的皇后之位,迟早是我的。」
说完,她一甩袖,径直走了。
我捏紧了提花缎的袖口。
恭妃颇为不忿:「禧嫔这样顶撞,娘娘也不罚她,照我说,往死了打板子才好。」
我叹了口气。
摆摆手:「本宫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9.
宋水韵当众顶撞皇后的事,以及她的每一句话,雪花般飞满了宫闱。
甚至传向宫外。
「禧嫔说的那些,你知道吗?」
「她一口一个古代人,莫非她不是……?」
「还说什么才女,要我看,是妖女才对。」
「你们都不知,那位磋磨宫人的功夫可是一等一。」
「嘘,慎言慎言。」
流言甚嚣尘上。
但谁也不敢到宋水韵面前去说。她一无所知,仍然我行我素。
流言最凶最盛之时,
一道暗色身影悄然跪在我床畔。
「元郁,」我单手支颐,若有所思地开口。
「裴远钧是不是身患痼疾?」
「是,娘娘。」
元郁道,「裴大人一直身子不好,年初更是得了消渴之症,想来也就是这几年了。」
「那好。」
我悠悠然看向帐顶。
「那他应该会喜欢,这段流芳青史的美名。」
元郁深深俯首。
「是。」
翌日,早朝。
中书舍人裴远钧手持笏板,越众而出。
他声若洪钟:「臣裴远钧,参后宫禧嫔。」
朝堂一片哗然。
顾翎更是不悦地眯起眼:「裴卿的手伸得好远哪,都管起朕的妃嫔了。」
裴远钧置若罔闻。
「陛下,禧嫔出身烟花之地,是为贱籍女子,然而改换头面,冒充大家闺秀,混进后宫。」
「一介娼妓,怎可能做出那样豪气的诗词?还不知是从哪里偷来的。」
「禧嫔狐媚惑主,祸乱后宫,顶撞皇后娘娘。」
「还满口胡言,说什么封建糟粕之类的话,实乃妖女。」
「陛下专宠这样的妖女,我大魏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呢。」
「他们安然不痛心?安然不愤怒?」
裴远钧越说越激动,叩头在地,砰砰直响。
「臣请陛下赐死妖女,还我大魏江山一个太平。」
鸦雀无声。
顾翎气得鼻子都歪了。
他勃然大怒,从龙椅上站起,指着裴远钧:「你,你……」
你是怎么知道禧嫔出身青楼的?
但他不能说。
顾翎拂袖,声音阴沉:「裴远钧!你妄议朕的家事,污蔑朕的嫔妃,还拿先祖来压朕。」
「你好大的胆子。」
裴远钧不卑不亢:「臣不是污蔑,臣有证据呈于陛下。」
顾翎怒不可遏:「证据,什么证据?你伪造的证据吗。」
「来人,堵了他的嘴,拖下去,杖责五十。」
「陛下!臣一片赤心,全然为了大魏。」
裴远钧一声嘶吼。
这个年过花甲的老臣用尽了所有力气,声声泣血。
「您已经被妖女蒙了心了。」
「臣,愿以死明志!」
话音刚落,裴远钧一头撞在大殿的御柱上。
血溅当场。
金銮殿寂静得针落可闻。
顾翎气得发懵,脑袋嗡嗡作响。
「他以死威胁朕,真觉得朕是面团捏的吗。」
「来人,把裴远钧尸体拖出去喂狗。」
但此时。
又一个大臣站了出来:「臣,附议裴大人。」
「臣附议。」
「臣附议。」
无数声的「臣附议」。
顾翎双眼血红,指着众人大喊:「你们这是要反了天了。」
而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也汹汹然拉开了帷幕。
有时候,死是最好的武器。
裴远钧用一死以及禧嫔出身青楼的确切证据。
换来了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齐齐上疏,请求顾翎处死宋水韵。
奏疏在顾翎案头足足压了五日。
他流放了一批,贬了一批。
也挡不住前赴后继地上奏。
他们有些是忠肝义胆,一片赤诚。
有些是为了博取清名;有些则是受我指使。
但无论如何,目的都是一样的。
处死宋水韵。
大魏的后宫里,绝不能存在一个妖女。
事态愈演愈烈。
八百太学生,跪在了太学。
10.
宋水韵慌了。
前朝发生的事,早就流到了她耳中。
她知道,泰半大臣都想要她的命。
甚至,她看到了太学门口跪着的学生。
他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一声又一声。
「求陛下处死妖妃。」
宋水韵慌得不得了,再没心情出来宫斗。
终日窝在宫殿里闭门不出。
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对策。
宝华宫内。
绿珠轻轻为我按揉着头:「娘娘不喜禧嫔,暗杀掉就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我这般,并不是为了宫斗。
顾翎薄幸而多情,杀掉一个宋水韵,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宋水韵。
身为女子,只着眼于宫斗,就算斗出花来,斗成宠妃。
也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
但我不想苛责宫斗宅斗的每一个女子。
就如我从来不曾苛责恭妃。
她们不比宋水韵,她们一生下来,便被灌输「夫君为天」和「男尊女卑」。
她们被人强行戴上了枷锁。
从生至死,一刻不曾摘下。
我要做的,
是打碎这枷锁。
宋水韵没有坐以待毙。
顾翎的万寿宴上,她信心满满呈上一物。
顾翎最近正为她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皱眉问道:「这是何物?」
「盐。」
宋水韵昂首笑道。
「但不是粗盐,而是我提炼出来的细盐。」
「明鹤,你一尝便知,这细盐的味道比粗盐好上万万倍。」
说完,她罕见地双膝跪地,放声道。
「我知道前朝有人说我是妖女,说我出身烟花之地。」
「我确实出身不好,但我不是妖女。」
「之前所作的《将进酒》,确实不是我所作,而是梦里一个老者告诉我的。」
「包括这制盐之法,也是他告知。」
「他说,他是三清之一的太清仙尊,而我是他座下神女,来凡间历劫。」
宋水韵骄傲地环视四周。
大臣们都怔了。
「好,好。」顾翎大笑,「有韵儿,实乃我大魏之福。」
他大笑着环顾四周:「众卿家都看到了吗?韵儿不是那裴远钧所说妖女,而是实打实的神女。」
我呼吸一窒。
掌心渐渐沁出汗来。
我没有想到,宋水韵会搞这一出。
提炼细盐,再假借自己是神仙投胎,她这一步棋走得很妙。
还是我低估了她。
顾翎十分激动,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细盐带来的收益。
他笑得开怀:「这是朕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韵儿,朕要封你为贵……不,皇贵妃。」
皇贵妃?
他疯了?
我还没死呢。
下方也有大臣道:「陛下,皇后娘娘仍在,怎可设皇贵妃……」
「嗯?」顾翎眯起眼,语气甚为不悦。
「你也要插手朕的家事?」
他回首看我:「梓童以为如何?」
「你,也不同意朕将韵儿立为皇贵妃吗?」
我能不同意吗?
我心里咬着牙。
面上仍然是温柔如水,敛首施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还是皇后懂朕。」
顾翎颇为开怀。
「传旨,晋禧嫔为禧皇贵妃。」
11.
宋水韵吃到了建言献策的甜头,愈加张扬。
她打扮得富丽堂皇。
娉娉婷婷坐在我身侧。
傲然道:「谢嘉,我早说过了,只有我才能给明鹤助力。」
「而你,」她笑了,笑得颇为不怀好意。
「你这个出卖亲生父亲得来的皇后之位,也终究是我的。」
她对后位真的很执着。
绿珠压不住怒气,出言训斥:「好生无礼,竟敢出言顶撞皇后娘娘。」
「顶撞又如何?」
宋水韵气焰嚣张。
「我是皇贵妃,协理六宫,陛下赐我凤辇鸾驾,待遇与皇后并无不同。」
她直勾勾看着绿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来教训我?」
绿珠还想再说些什么。
我示意她退下。
而后看向宋水韵:「你今日就是来说这些的?」
「当日你命令宫人将我掌嘴。」宋水韵咬牙切齿。
「这仇,我永世不会忘,等你被废后,那些巴掌,我要一个一个打回来。」
她盛气凌人。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决定赌一把。
「宋水韵,」我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在这方面,本宫是不如你。」
宋水韵挑高眉毛,乐不可支。
「你怕了?哈哈哈……」
我垂眸,不去看她的神情。
「这局是你赢了。」
「若陛下废后,本宫会自请出宫,长伴青灯古佛。到时候,希望你——」
我艰难地,一字一句。
「手下留情。」
宋水韵笑得步摇乱晃。
她伸手,毫不客气地从我头上摘走了一支凤钗。
这是莫大的折辱。
我低垂着眉眼,继续道:「我知道你能为大魏做很多。」
「陛下最近,正在忧心民生之事。」
我缓缓道来:「地方豪强贪腐,坐拥千顷良田,还想着法儿避税,百姓过得苦不堪言。」
宋水韵兴冲冲地打断了我:「这不简单?」
「只要打土豪……」
她眸光流转,睨了我一眼,适时止住了话头,转而笑道。
「看在你说了这些的份上,我不会要你性命的。」
她意得志满,飘然而去。
宝华宫回散着她钗环的叮当声。
我以手抚髻,轻轻抚过被宋水韵拔了凤钗那处。
缓缓闭上眼。
果然。
宋水韵挑了个前朝大臣俱在的好时候,公然献策。
她骄傲得如同开屏孔雀:「我知道,陛下苦于天下民生。」
「这事若要解决,那也简单,只要——」
她重重吐出三个字。
「分田地。」
我长舒一口气。
心中大石倏然落地。
在场所有人的眼神,猝然变了。
宋水韵浑然不觉。
她笑得颇为自得。
「只要把地主老财的土地,重新分割,再分给农民,便可解这一难题。」
她细细说完,还忙不迭地补充:「这也是神仙说的。」
她也不看看,在场的所有大臣。
哪个家里没有百顷千顷良田?
难道都是拿俸禄买的吗?
这一方法,无异于在朝臣、世家大族怀里,把肉全部抢走,
还要反手给他们一个大嘴巴子。
「妖女。」
顾翎一声怒吼,打断了宋水韵的话。
她茫然。
顾翎从上首下来,三两步走到宋水韵面前,一掌狠狠打在她脸上。
宋水韵跌倒在地,一手捂着脸,眼神惊慌。
「怎么了?有,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了。
顾翎能坐稳帝位,本身就离不开世家大族的支持、朝臣的拥趸。
他的兄弟姐妹,那些皇室宗亲。
手中的土地比起朝臣手里的,更是不遑多让。
你让他从自己手里分蛋糕出去?
不可能。
宋水韵公开提出这些,她的下场只会有一个。
那就是死。
别说她是太清座下神女了。
就算她是太清本人转世,说了这些话,也得死。
顾翎若是公开赞同她,也是取乱之道。
别的不说,天潢贵胄们第一个跳起来就反。
她不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改革都不能一蹴而就。
需要徐徐图之。
「来人。」
顾翎指着宋水韵,目光中没有丝毫感情。
「把这妖女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什么?」
宋水韵浑身瘫软,死死拽住顾翎的袍裾
「明鹤,你不爱我了吗?为什么要处死我?」
「你明明还为我对抗大臣们的,你还封我为贵妃,明鹤!」
她疯了一样哭喊。
她真以为顾翎爱她爱到骨子里,为她才处置那些大臣?
笑话。
顾翎是为了他的皇权。
顾翎厌恶地踢开她:「滚,朕从未爱过你。」
宋水韵倒在地上。
一脸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被侍卫拖了下去。
我手抚额角,心中漾起些许涟漪。
一场大戏,终于要开始了。
12.
行刑的前一天晚上,我进了大牢。
一路畅通无阻。
宋水韵被关押在尽头。
她蓬头垢面,囚衣已成黄黑的颜色。
看见我来,她紧紧抓住栏杆,嗓子已然哑了:「皇后娘娘,救救我吧。」
「我再也不敢跟您争后位了,求您救救我吧。」
宋水韵哑着嗓子哭。
我拎着灯笼,在她身前站定。
深深凝视她年轻的脸庞。
「你说,你是穿越而来的?」
「我错了,我错了。」宋水韵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我该死,我,我真的该死,我只想活下去。」
「你看不上寻常妃嫔的位子,眼中只有皇后之位。」
我轻声开口:「你知晓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读过那样豪气万丈的诗,想必也见过更广阔的天地。」
「你会制盐,懂得分田地,甚至更多。」
「那么,你为什么只把眼界放在后宅阴私?」
「即使是皇后,母仪天下,也不过是依附男人而生。」
「你为什么不想……当皇帝?」
宋水韵愣了。
她的眼泪还没干,挂在脸上,十分滑稽。
「我不想当啊。」
她惶惶然地哭。
「皇帝有什么好?当皇后被皇帝宠着,不好吗?我,我,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怎么到我就成这样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哭得抑制不住。
我从袖子里寻出一只小巧的酒壶。
笑着,念了一句诗。
是宋水韵在我生辰宴上唱过的《将进酒》。
只不过,这一次,我说的是它本来的模样。
「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
宋水韵顿住了。
她飞扑过来,将栏杆抓得哗哗响。
「你也是穿越而来的?」
「我就说,我就说,大家都是穿越的,你饶我一命吧。」
「皇后娘娘,顾翎是你的,我再也不跟你抢了。」
「本宫可不是穿越的。」
「怎么可能?你……」
我淡然一笑。
「但本宫的母亲,来自未来的中国。」
13.
如果宋水韵长了脑子,费心思打听。
没准能打听到一桩陈年的后宅旧事。
吏部尚书的庶女,翰林学士谢清之的妻子元令宛。
婚后第四年,突然患上了疯病。
还被谢清之亲手打断了一条腿。
元令宛,就是我的母亲。
婚后第五年,她生下了我。
谢清之一看是个女儿,当即撇嘴走了,连样子都不装。
那时候,翰林夫人有疯病这件事人尽皆知。
谢清之没休了她已是仁至义尽,又怎么可能对她有好脸色。
元令宛虚弱地抱着我。
「这孩子……便叫家……」
「jia?」婢女问道,「夫人,哪个jia?」
元令宛看着哭闹的我,轻轻笑了一下。
「嘉奖的嘉。」
等我长大才知道。
是回家的家。
我长到六岁,在府中没见过几个好脸色。
下人们捧高踩低,几个姨娘生了儿子,得意洋洋,对娘和我终日恶语相向。
还说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我总是一头撞向姨娘:「不许你说我娘。」
为此,没少吃了苦头。
七岁时,家里其他兄弟姊妹都开了蒙。
有的连诗都会做了,谢清之才想起为我找个女先生。
学些《女德》《女诫》,识得几个字便是。
娘拖着一条残腿,对他施了个标准的礼,扬起一抹淡笑。
「夫君,让我来教嘉娘吧。」
谢清之皱起眉头:
「就你?你个疯婆子。」
「我在闺中时,也是学过这些的,教起嘉娘足够了。」
她柔柔地说:「横竖我在府中也无事。夫君放心,那疯病,已经好了。」
我抱着娘的腿,一迭声地喊。
「我要娘教我。」
谢清之反正不上心,痛快地答应了。
「那便你来。」
「女儿家,胡乱认几个字就行了。」
娘缓缓应了声。
过几天,她递给我一本手抄的《女德》。
我仍记得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日。
她屏退下人,将我抱上床榻,手把手摊开那一本《女德》。
「嘉娘最乖了。」
她看我的目光中盛满柔和,又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东西。
「跟娘读书好不好?」
阳光洒进来,为她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边。
我点点头。
一字一句地,跟着娘读了起来。
「妇女解放,与人类解放互为依托……」
就这样,我学完了《女德》《女诫》《女训》。
日子一年年过去。
谢清之的官也越做越大。
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坐上了首辅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他的野心,远远不止于此。
龙椅上坐着的,是十几岁的少年皇帝。
稚弱不堪,一击即倒。
谢清之权倾朝野,朝中上下,皆在他掌控之中。
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他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
阁权最鼎盛之时,也是我十七岁那年。
谢清之执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在家中大笑,低呼。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我站在曲折回廊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过几天,娘把我叫到房中。
她开门见山:「谢清之想当皇帝。」
她声音放得很轻,面上带笑:「嘉娘,若他当了皇帝,绝对没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谢清之最厌恶娘和我。
他若登基,我们的惨淡下场可以想见。
毕竟,在宫变时,死一两个人,也不是大事。
「这是谢清之这些年来贪污受贿的证据,他虽然多疑,对家里人却不设防。」
她将一个红木匣子捧给我。
「还有我留给你的很多东西,前上膛火器的改良方法,之类的,有些沉,你要仔细拿好了。」
「嘉娘,你连夜入宫,把这些交给皇帝。」
「然后,你开出条件,说你要做皇后。」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当然,我知道,你不想做皇后。」
她知道。
小时候,家里的姊妹聚在一起闲聊。
这个说,以后要做当家主母。
那个说,以后要做贵妃。
还有的说,想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我没有搭腔。
而是转头回了房,扑进娘怀里,小声说。
「我想当皇帝。」
她捧着我的脸,明明在笑,眼中却带了泪,郑重地对我说。
「好。嘉娘以后要当皇帝。」
我收了匣子,抬头问她:「阿娘,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去吗?」
「不。」
娘摇摇头:「我要回家了。」
她突然拥住我,眼里闪动着我从未见过的冷光。
娘向来是温柔的,和煦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冷酷甚至阴狠的模样。
她在我耳畔,一字一句:
「谢清之断我的腿,我要他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她重重推开我。
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到母亲跌坐在地,嘴角渗出一丝黑血。
她坚定地、微弱地对我说。
「去吧。」
「吾儿,当为尧舜。」
14.
宋水韵懵懵的。
「你,你要我帮你什么?」
「本宫母亲留下的东西里,有一些是我看不懂的文字。」
我递给她:「你看看。」
宋水韵翻了几页,欣喜若狂。
「这……这是英语。」
她一迭声说道:「我会的,我会的。」
「你想让我替你翻译这些是不是?我会的,皇后娘娘,求你救我一命。」
我勾起唇角。
「那是自然。」
我费尽周折,便是为了此刻。
宋水韵对我有用。
我也不担心宋水韵会造假。
她并不知道裴远钧是在我的指使下才死谏参她。
在她眼中,我是救了她性命的人。
一个人深陷泥淖之时,才会对伸出援手的人死心塌地。
宋水韵奋笔疾书。
娘留下的英文很少,不到一个时辰,宋水韵就全部写完。
她将纸递给我,仰起脸,满是希冀:「我翻译完了。」
我接过来。
粗略扫了几眼,就知道她没骗我,这确实是娘会说的话。
「可以放我走了吗?」宋水韵道,「我,我远走高飞。」
「可以。」
我含笑颔首,轻轻打开牢房的门:「走吧,外面有马车接应你。」
宋水韵欣喜若狂,又带了三分不可置信,急忙走了出来。
她看着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你……」
宋水韵的话没有说完。
她缓缓朝下看去。
一把短匕,插在她胸口。
我放柔了声音:「你不会真以为,本宫能让你活着走出这道门吧?」
这是元郁手把手教我的位置。干净利落,一刀毙命。
我松开手,宋水韵应声而倒。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出尔反尔。
我将匕首抽了出来。
她太年轻,太稚嫩,不知道知晓太多秘密的人,往往要拿性命去保守秘密。
我不是菩萨心肠,不可能留下她这个定时炸弹。
我走出牢房。
夜色如歙砚中浓得搅不开的墨汁,是个没月亮的夜晚。
元郁身着劲装,身负长剑,在门外等着我。
我对他稍稍一颔首。
是时候了。
15.
宫变比我想象中更轻易。
如今的前朝大臣,接近半数都为我所用。
这些人里大多是寒门学子,郁郁不得志,暗中投入我外公,也就是吏部尚书门下。
我与外公的同盟,早在十八岁那年便定了。
他年逾古稀,眼神却仍旧如鹰隼般锋利。
我笑着问他,是如今的皇帝能令他地位更稳固。
还是本宫这个流淌着元家血脉的外孙女能?
外公长揖在地:「但为皇后娘娘驱使。」
他为我做了许多事。
包括,在鲁地,孔孟之乡,建立了第一所不需要束脩的学堂。
以及,第一所女学。
很多东西我知道我这辈子都看不到。
比如母亲千千万万遍诉说过的那个世界。
但,我种出因,我女儿的女儿,女儿的女儿,才能结出果。
总有人要踏出第一步的。
我就是那个人。
我轻车熟路地找到顾翎时,他还在殿内和两个美人厮混。
看到我,他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梓童,你来干什么?」
在顾翎眼中,我一直是那个贤后。
温婉端庄。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还记得元令宛吗?」
十年前,顾翎以雷霆速度。
扳倒了谢清之,将整个谢家下狱。
谢清之何等聪明,自然知道是母亲与我出卖了他。
押往大牢的路上,他一遍遍高喊。
「元氏误我。」
「我已将那疯妇尸身喂狗。」
尸身喂狗。
我哭着跪在顾翎身前,求他。
「陛下,求您将我母亲安葬,没有尸身了,立个衣冠冢也是好的。」
「哦?」
顾翎挑起一边眉毛,眼神阴鸷。
「嘉娘怎么还想着谢家人?莫非,你对他们还有感情,不是全心全意忠于朕?」
他的话像一把冰刃。
我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紧咬了牙关。
我没有任何依靠,任何办法。
我只能将血泪一起下咽,死命掐着自己手心。
让声音平复:「是臣女失态了。臣女对陛下的衷心,天地可证。」
顾翎满意地笑了。
我的母亲,也失去了最后一个下葬的机会。
顾翎明明可以安葬她的。
但他为了测试我的忠心,
硬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无葬身之地。
这仇,我不可能忘。
我看着顾翎的脸,森森然笑了。
「顾翎。」
我的声音从未如此轻柔,像一只柔软的毒蛇。
「我是来索你命的。」
「谢嘉。」被我的话刺激到,顾翎眼神清明些许。
「你,这么些年,我对你不薄!」
「不薄?」
我反问道:「让我母亲死无葬身之地,也算不薄?」
我没有一天不想着杀了他。
从十年前,顾翎答应封我为后那天,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我受过的教育。
不容许我当一个依附顾翎而生,没有任何思想的「贤后」。
我步步筹谋,就是为了今日。
顾翎咆哮一声,扑过来要杀我。
生死关头,他迸发出莫大的力气,眼见就要扼住我的咽喉。
一柄匕首,贯穿了顾翎的手。
鲜血四溅,顾翎吃痛地捂着右手,双眸猩红。
元郁轻轻拥住了我。
「卑职来迟了,还望娘娘恕罪。」
顾翎看着他的动作,又看看我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瞳孔猛地缩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们……」
我笑了。
「你有三宫六院,我为什么不能有呢?」
我手抚上小腹。
「顾翎,在你临幸妃嫔的时候,我也在与别人缠绵。」
「这个孩子,会继承我的皇位。」
我笑意更深:「她会是,皇太女。」
这话信息量太大。
顾翎伏在地上,一时消化不了,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你要当皇帝?可笑。你们女人,就该相夫教子!」
他怒意滔天,几乎失了理智。
爬起来就要冲到我身前。
「谢嘉,就算我死,也要带走你。」
他没能如愿。
元郁三两下废了他的双臂。
两条胳膊软绵绵垂下,顾翎痛苦地嘶嚎着。
我反手抽出元郁的长剑。
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那便在黄泉路上,好好看着我治下的太平盛世吧。」
而后,一剑穿喉。
大魏最后一个皇帝,也是最后一位男皇帝。
凄然地死在血泊中。
我扔了剑。
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捂着脸,大笑起来。
「天下,是您的了。」
元郁跪下,郑重道:「陛下。」
我执起他的手,歪了歪头:「我还是喜欢嘉娘这个称呼。」
元郁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他是谢清之培养的死士,自小在谢府卖命。
小时候,我看到衣衫褴褛的他。
扭头问娘:「他好可怜,我能给他件新衣服穿吗?」
娘笑着摸摸我的头:「当然可以。」
于是,我偷偷塞给元郁一件新棉衣。
「给你穿。」
我笑着,顺便在他手里塞了块糖:「给你吃糖。」
他眼圈红了。
小小的他,跪了下来,对我叩首:「二十六愿为小姐效劳。」
「二十六这个名字不好听。」
我道,「你,嗯,你不如叫元郁。」
「郁郁葱葱的郁,你看那边的树,长得多好呀。」
他又磕了个头:「元郁愿为小姐效劳。」
他那时叫我小姐。
后来,谢首辅下狱,他带着那些死士,跪在我面前,叫我娘娘。
如今,他叫我嘉娘。
记忆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和眼前丰神俊秀的青年,渐渐重叠。
「嘉娘。」元郁赧然,轻轻唤了声我的小名。
「我此生,对你忠心不二。」
16.
内阁几位辅臣站在金銮殿中。
徐太傅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开口道:「娘娘,您可以在宗室中挑选一位宗子继位。」
「您则在龙椅后安置凤椅,垂帘听政,做摄政太后。」
他斟酌着用词:「这样,天下看起来是宗子的,其实是您的。」
顾翎死后,我将几位阁臣请了过来。
共同商议大事。
毕竟,天下需要一个主人。
我看向大殿中的龙椅。
古往今来,权力到达最巅峰的女性。
也不过是如徐太傅所说这般,垂帘听政。
她们永远永远,都在那道珠帘后,与龙椅隔了一道帘子的距离。
却也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们不能以面目示人。
哪怕群臣知道,天下是她们的天下。
世间也不容许女人将脸露出来,名正言顺地坐在龙椅上。
她们成为了「皇帝背后的女人」。
这是夸奖吗?
我不觉得。
我也不想成为谁背后的女人。
「很好的提议。」
我笑着开了口,而后缓缓走到上首,坐在龙椅上。
扶手冰冷的触感,微微凸起的雕塑,与我想象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可本宫不喜欢。」
徐太傅愣了:「这……」
「本宫不做摄政太后。」
「朕要堂堂正正的,做皇帝。」
第二年,我身着衮服,头戴十二旒,登上帝位。
我没有继承大魏的国祚。
而是改国号为元,自己做了开国君主。
朝野间有反对的声音。
我杀了一批,又接连杀了贪腐的大臣。
我知道,我在青史上不可能是美名。
哈哈。
你猜怎么着?
朕才不在乎。
我将他们资产充入国库,减免了百姓税赋。
年中,我的女儿,也降生了。
元郁抱着她的手都在颤抖:「嘉娘,你看……」
我看着襁褓中婴儿皱巴巴的小脸。
就如母亲当年看着我。
她那么小,哭声却那么嘹亮,生机万千。
她会是大元下一位君主。
她会引领大元的子民,走向那个新世界。
她会和我一起,打破世间加诸于女子身上的枷锁。
第五年,第八年,第十年……
女学陆陆续续开起来了。
不用束脩的免费学堂也在增多。
京城的米价,降到了两文钱一升。
科考首次出现女子入仕。
一步又一步,坚定而稳健。
我完不成的,便留给我的女儿,女儿完不成的,便留给女儿的女儿……
我是看不到了。
可她们会看到,她们总会看到。
那个阿娘讲述过千千万万遍的世界。
东方红,太阳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