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于神灵和人群之间——李白（3）

诗人的力量，不是来自权杖，不是来自宝座，而是来自天，来自地，来自天地赐予他的不世才华。这时的诗人不会知道，在后世，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翰林供奉李白，但是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诗仙”李白。因为，唯有普世的美，才可超越时代和王朝，穿越时间和权杖，成为不朽。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李白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在长安待下去了，他上书皇帝，请求辞官。唐玄宗也顺水推舟，赐金将诗人放还。诗人脱下紫袍，走下金殿，走出宫阙。学士李白成为过去，“诗仙”李白重新崛起。

微斯人，吾与山归

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一座海拔只有三百米的小山，几乎只能算是土包，但是却穿越了时间的阻隔和地理学的藐视，成为后人常挂在嘴边的名词，这多半与诗人有关。南齐时，诗人谢朓任宣州太守，在敬亭山上建楼览胜，并写下《游敬亭山》一诗，从此，此山为人所知。刘禹锡说：“宣城谢朓一首诗，遂使声名齐五岳。”说谢朓使敬亭山与五岳齐名有些夸张，因为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另有其人，这个人就是李白。

天宝十二年，李白离开长安已经快十年了。从十五岁仗剑出游开始，他一直有着“布衣探囊取卿相”的梦想，但是，短暂的宫廷生活让他明白，他的梦可能仅仅是个梦而已。虽然他这段仕途的结局还是比较体面的，皇帝赐金放还，但这却是诗人遭受的最沉重的打击。从那时候开始，诗人度过了十余年的漫游生涯，因为，诗人不知道自己要“还”到哪里，不知道哪里才能接纳他这个只能与月亮和自己的影子做伴的诗人。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李白来到了敬亭山，来到了他的偶像谢朓到过的地方。坐在并不高的山顶上，仰头看去，鸟儿已经飞尽。《庄子》中说：大鹏乘风而上，背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陈涉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可是现在，无论是大鹏，还是鸿鹄，都已远去。李白原来一直相信，自己就是那只大鹏，期待着“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是，送他上天的风没有了，青云不再。坐在山顶上，看着所有的鸟都离自己而去，展翅高飞。这些鸟中，也许有庄子和陈涉嘲笑过的燕雀之属，它们都骄傲地高翔在诗人头顶，飞向无垠的天空，只留下孤独的诗人。于是，诗人把希望寄托在那片孤独的云上。不是说云会留在山里的吗？因为“云无心以出岫”；因为有人说，云就是隐士，或者说，是那些失意文人的最后一个慰藉。但是，那片云也飘走了，因为云也无法忍受这种孤独，于是，把孤独留给了诗人。

由显赫一时到漂泊江湖，诗人已经见过太多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当所有的人，如鸟飞尽、如云散去的时候，李白还独自坐在这里。人们都太忙，忙着升官，忙着发财，忙着经营自己的人生仕途，谁会来管一个被革了职的翰林供奉的心事！

远离人群的人，心中感到的不仅仅是孤独，应该还有被遗弃的恐惧。孔子就曾忧心忡忡地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于是，即使没有人接纳他的主张，哪怕他已经“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孔子还是忍受着权贵们的鄙夷和白眼，奔波于周游列国的途中。可是李白不是儒生，在他被赶出宫廷的当年，他就正式加入了道士籍。他不会用妥协来回报别人的冷眼，也不会用退让来对待别人的抛弃。他是道士，更是诗人，在遭遇轻蔑的时候，他只会用百倍的轻蔑来示威，在“众人皆醒”的时候，他宁可留着自己的几分醉意，用蒙眬的醉眼挑衅这个现实的世界。

在所有的风景都离自己远去的时候，仿佛是上天的指引，诗人找到了自己的知音：山。山是执着的，不会因鸟的飞去而感到孤独，不会因云的远离而怅然若失；山是宽厚的，它能容纳世间所有的欢喜和悲哀，不论面对的是趾高气扬的封禅帝王，还是孤独无助的失意文人，它都是一如既往地倾听，一如既往地理解；山是永恒的，王朝的兴替，个人的沉浮，对它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一瞬间，它就是天地的象征，也是无穷的宇宙的代言。诗人静静地注视着山，突然感觉山也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温暖的目光消解了自己所有的失落和悲哀。褪去了所有的烦躁和不平，诗人感觉自己已经和山一样，变得沉静，变得安详。诗人看见山对自己微笑，似乎在赞许自己，于是，诗人也微笑。因为，与山对视良久，他们已经成了挚友，或者说，已经互相融合。

辛弃疾在《贺新郎》中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论者多认为这是化唐太宗称赞魏征语“人言征举动疏慢，我独见其妩媚尔”，我以为不然，因为此词还有后两句：“情与貌，略相似。”可见辛弃疾化用的是太白的诗。当人不可同群的时候，诗人从自然中找到了最高的人格维度，并与自己的人格期许融合。自然成为人格化的自然，而自己也成为自然化的人。

每个人都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害怕没有同盟军。范仲淹就曾不无忧虑地慨叹：“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诗人与普通人不同的是，他坚信在世人的不屑和冷眼之上，有一个更高的标准，这个标准不是汲汲于名利之徒所能企及的，当他被命运放逐的时候，他也会傲岸地放逐命运，而不会向命运摇尾乞怜。因此，如果李白听到范仲淹略带胆怯的叹息，一定会用自信的声音回答他：“噫！微斯人，吾与山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