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绝句咏成绝唱——王昌龄（2）

关、山、月，是唐代边塞诗咏叹不绝的意象，如李白的《关山月》，起句就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乐府解题》说：“关山月，伤离别也。”关隘的冷峻、苍山的高远、明月的忧伤，结合在一起，构成了边塞诗开阔雄浑而又凄凉伤感的气象。王昌龄的《出塞》起句更是将空间的边塞与时间的战事联系在一起：明月还是秦汉的明月，边塞还是秦汉的边塞，但是从古到今，那些出塞远征的将士又有谁是衣锦荣归的呢？诗人不是在将帅的旌旗下呼喊口号，也不是在暴力的阴影下歌唱杀戮，月光清冷地照在秦汉的关隘上，诗人看到的是古往今来将帅宅邸房基下的累累白骨！战争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屠戮敌人的生命，还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利欲熏心的将帅们似乎根本不顾及这些，他们为了升官发财，把大批的生命，己方的和敌方的，都送上了不归的黄泉路。诗人愤怒地指斥：假如有攻袭龙城的卫青和飞将军李广那样的良将阻挡住敌人的进攻，不就可以保护无数无辜的生命了吗？边塞还是秦汉的边塞，悲剧也还是秦汉的悲剧，只要统治者还是这样穷兵黩武，将帅还是这样草菅人命，这样的悲剧就永远不会停止。杜甫在《前出塞》里也有过同样的思索：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杜甫的出塞诗比起王昌龄的《出塞》，无疑显得过于直白，有些流于说教，缺少了诗歌的含蓄。开篇虽然有“挽弓当挽强”造势，但是相比于王昌龄的秦月汉关，确实少了几分雄浑与壮阔。因此，王昌龄的《出塞》被明代李攀龙誉为“唐代七绝压卷之作”也就不足为奇了。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删稿》中说：“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诗人首先应该拥有的是一颗敏感而忠实的心，这颗心关注的首先是人心，不管这人心是在大漠风沙中，还是在楼台闺阁里。明白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高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王昌龄，为什么也能咏叹丈夫外出征战的少妇的“小心思”了：

闺怨

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保家卫国是很多男子永恒不变的愿望，自嘲“寻章摘句老雕虫”的诗鬼李贺，也慨叹“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可是，当建功立业的浪漫色彩随着时间和等待被洗净磨淡之后，一身丽妆、流连高楼的少妇突然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也许很多男子会不知如何回答。柳枝是唐人赠别时常用的礼物，女子看见春日的杨柳，大概想到了送丈夫远征时的情景。她大概还记得，自己曾经豪情满怀地鼓励丈夫要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也记得，当时自己的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夫贵妻荣”的小心思、小虚荣。可是，在这春日的明媚中，女子对自己曾说过的话开始感到怀疑了：这样做，值得吗？诗中的女子干脆得可爱：她“悔”了，后悔把丈夫推出门，让他踏上万里征程，现在，从来不知愁的自己，却要独自承受这“江水流春去欲尽”的等待。小小的一首诗，一波三折，在春日的阳光下偷偷晾晒出淡淡的愁绪，透过这愁绪，又给人以更深的思索。这首诗字字鱼贯而来，流畅通达，如一条小溪婉转而来，又婉转而去，留下的，是耳边潺潺的水声和眼前潋滟的波光。

这首诗短短四句，区区二十八个字，传达的却是超越了字数篇幅的无限丰富的情怀和感触，词绝而意无穷。七言绝句这种体裁，在王昌龄的笔下登上了唐代诗歌的顶峰，成为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