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老狂人——贺知章

狂得可爱的诗人

诗人似乎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狂的，唐代诗人更是如此。“初唐四杰”自不必说，王勃、杨炯一个胜一个狂，“诗仙”李白更是狂放不羁。就连沉郁顿挫的杜甫，也忍不住吟出“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的诗句，甚至在四川依附严武时，还曾对严武大放狂言：“没想到严挺之竟有你这样的儿子！”惹得严武大怒，差点杀掉杜甫。杜甫的狂放多少有些家族遗传的因素，杜甫的爷爷杜审言就是著名的狂人。唐代诗人苏味道担任天官侍郎的时候，杜审言也在史部任职，一天，杜审言说：“苏味道必死！”别人惊问其故，他说：“苏味道看到我写的判词，一定会羞死！”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是杜审言病重的时候，宋之问、武平一等人来探望他，他却说：“我被‘造化’这个小儿害得不轻啊！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在世的时候一直压着你们，我死了，你们也就有机会出头了，恨只恨无人能接替我啊！”弄得几个来探望他的客人尴尬无比。

在这么一个崇尚“疯狂”的时代里，多出一两个狂人也就不足为奇了，贺知章就是这些狂人中的一个。

贺知章，字季真，史书记载他“性旷达，善谈说”，年轻时就与张旭、包融、张若虚并称“吴中四士”。当时的工部尚书陆象先说：“贺知章言论倜傥，可谓风流之士。我与子弟分别良久，都没有什么思念，但是一天不见贺知章，则生鄙吝之心。”

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关于他狂的事迹很多。贺知章嗜酒如命，在他的醉眼里，落花似乎都带上了醉意：“落花真好些，一醉一回颠。”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把贺知章排于首位，说：“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贺知章比杜甫大五十三岁，杜甫居然调侃他醉酒落井，还在井底酣睡。看来，贺知章的确很狂，居然到了跟属于自己孙子辈的杜甫没大没小互相调笑的境界了。

提起贺知章，今人大多知道他是著名诗人，却不一定知道他也是著名的书法家，《唐才子传》中说他“善草隶”。有人求字，贺知章首先问：“有多少张纸？”得到回答之后，便兴酣命笔，把纸写完才罢休，“忽有好处，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也”。贺知章和号称“草圣”的张旭是好友，张旭外号“张颠”，跟“狂客”倒是配成一对。两人经常叫仆童背酒，出入百姓家，见到人家好的墙壁，兴之所至，就在墙上挥毫题字，近乎顽童。一次，贺知章见一处花园景致甚好，便大大咧咧地走入观赏，主人询问时，他以诗相答：

题袁氏别业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

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他告诉主人：他们的确素不相识，他到那里只为欣赏美景。别担心没钱招待他，他兜里有钱，请主人一起喝酒。再吝啬的主人，在这一番与孩童无异的天真面前，恐怕都会莞尔。也许，贺知章著名的《咏柳》就是在这户人家的花园里写的吧。

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第一个夸奖女子如花的人是“天才”，后来者就都是乏味的模仿了。在贺知章之前，有谁把碧绿的柳树比作美丽的少女呢？又有谁把二月的春风比作剪刀呢？只有拥有一颗清明澄澈的童心的人，才会有这么简单而又生动的比喻吧。谁会想到，拥有这样童心的人，竟然就是太子宾客，曾任礼部侍郎，后改任工部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的朝廷重臣贺知章呢！

可爱的狂诗人

常人以为，狂似乎就是狂妄和疯狂，而疯狂的后果很可能就是使自己和周围的人受到伤害。但这只是狂的其中一种含义。《论语》中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在这里，“狂”即积极进取、勇于开拓之意。李白也曾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里的狂，更多的是不受约束、自由自在之意。

贺知章大概就是这样的狂人，他的狂所要突破的约束，就是年龄、身份和地位。

天宝元年，四十一岁的李白前来谒见当时已经名重海内的贺知章。他先给贺知章看了自己的诗作《乌栖曲》，贺知章赞不绝口：“这首诗真可以泣鬼神了！”前辈的赞赏让李白惴惴的心放下一大半，于是又拿出自己的《蜀道难》给贺知章看。贺知章还没看完，就“称赏者数四”，竟把李白称为“谪仙人”。于是，李白，盛唐伟大的诗人，以“诗仙”之名登上了中国的诗歌舞台。李白大概不会忘记，他去拜访当时闻名海内的北海太守李邕时，李邕认为他年轻气盛，给了他冷遇，于是李白写了一首《上李邕》来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他更不会忘记，他曾经拜谒韩朝宗，期望得到引荐，但是，他的近乎屈辱的自荐信《上韩荆州书》递上去之后，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韩愈曾长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究其原因，无非是伯乐需要的不仅是超人的锐利眼光，更是坦荡的胸怀和爱才的赤诚。这种胸怀和赤诚超越了文人相轻的藩篱，也超越了怕自己被挤出历史舞台的恐惧，没有前辈的架子，没有“专家”的权威。如果说这就是“狂”的话，我们的历史上这样的狂人也许就太少了。

自那以后，贺知章和李白成了忘年交，经常一起喝酒。据说有一次，贺知章出门之后才发现居然没带钱，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系的金龟交给店主换酒喝。唐代的金龟是三品以上高官才能佩戴的饰物，贺知章用金龟来换酒，可谓狂到极点了。而后来李白《将进酒》中的名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也许就是受到贺知章“金龟换酒”的启发吧。

多年后，李白回忆起这段故事：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此时，贺知章已经去世了，李白回想起这位可敬可亲的前辈，潸然泪下。

不过，贺知章在他人生快走到尽头的时候，脸上一直是带着笑的。

天宝三年，八十五岁的贺知章得了一场大病，期间做了个梦，在梦里，他到了天帝的居所。醒来之后，他上表唐玄宗，请求辞官回乡当道士。唐玄宗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为他修建了一所道观，起名“千秋观”。贺知章离开京城时，皇帝命令百官在城外设帐为他送行，并赋诗为他饯行。

可是，这个前朝廷大员回家乡的时候，似乎跟别的官员——衣锦荣归，声势赫奕——不一样。

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也许只有贺知章这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句子吧。回乡时，他没有摆出一副前朝廷大员的样子——前呼后拥，鸣锣开道，而是随和地逗弄村中小孩。面对这位须发苍苍的老爷爷，孩子们并不怕生，居然笑嘻嘻地问他从何处来。

回乡不久，八十五岁高龄的贺知章便去世了。这个年龄在唐代诗人中是少见的，也许，这与他的“狂”是有关系的。因为他的“狂”不是狂妄，更不是疯狂，而是率性，是真实，是潇洒，是淡定，是从容。超越了名缰利锁、人世纷争，以清亮的眼光来看世界，这样的人，怎么会不长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