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战象（2）

20世纪初，G.H.埃旺曾担任缅甸殖民地民事兽医局的主管。他撰写了一部关于大象及其疾病的专著。这本书简要说明了一个原理：“在自然条件下，动物所需的能量水平很低，仍需要一整天和晚上的大部分时间去进食，才能获取足够的能量来维持生命。而在被驯养的状态下，动物需要消耗更多的能量，却减少了获得能量所需的时间，因此必须为它们提供高能量的食物。”这段话背后的原理是能量收支概念，即使没有用卡路里进行量化。大象被圈养后要从事劳动，这就极大破坏了它们的能量平衡，因此必须用高热量的食物来恢复平衡。也就是说，大象需要人类提供专门的谷物来补充它们的能量需求；而且，大象需要喂食加工后的食物以获得更多能量，例如煮熟的谷物。

古代的印度人充分认识到，给圈养的大象提供加工过的精饲料不符合其自然饮食习惯；因此，它们的饮食变化要循序渐进，以免伤害到消化系统。根据有关象学的梵语文献《象猎》记载，刚捕获的大象只能给1库都巴的生糙米，并混入草料，之后每天增加1库都巴，直到1阿达卡；熟米也要以同样的方式逐日增加。另外，还要配制其他食物，这里指的可能是煮熟的食物。

在圈养环境下，大象的饮食发生了变化，这也是大象与人类在各自进化路径上的交会之处，但二者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矛盾。如上一章所述，大象的进化追求体形庞大和低能量饮食上的优势，而代价则是它们的消化系统庞大且低效。另一方面，人类则进化出需要消耗大量能量的大脑和较短且快速运转的消化肠道。这种消化肠道需要食物在进入身体前就得到充分的外部加工以实现预消化。这种外部加工过程包括捣、碾、切和最重要的煮，以及种植特别适合人类口味和能量需求的作物。这类食物吸引了包括大象在内的许多动物。大象发现自己无法抵御甘蔗的诱惑，于是田间的甘蔗林就成了大象的“食堂”。其他作物也是同样的情况。因此，大象和农民注定无法友好共处。大象对农作物的掠夺与农业本身一样古老，并且可能一直延续至今。每年，印度有约400人被大象杀死，也有约100头大象被人类杀死；其中许多是报复行为，还有一些是意外事故。实际上，当代面临的矛盾之处就在于，保护野生大象的措施越成功，大象的数量就越多，它们与人类冲突的可能性就越大。当然，人类的增长速度比大象更快。

大象和人类因耕种而产生并延续至今的冲突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如果野象受到保护，那么此种冲突在未来出现的频率会更高。由于王权依赖农业生产及剩余产品的分配，于是人象冲突对于王权来说就显得利益攸关。国王需要保护农民；但是，国王也需要战象，而且还不得不顾及大象的饮食，因此他们又得同时保护大象免受情绪激动的农民的伤害。

人类一旦开始捕获并使用大象，为了维持大象的健康，就需要医疗护理和专业的兽医知识。象医很早就是圈养大象方面的专家。一套治疗大象体内疾病的方案很早就制定出来了：通过控制饮食、提供专门的食物和药物来对抗疾病。

人们认为，虽然战象在40或60岁时才达到力量的顶峰，但是它们在20岁时就已经可以做工了。这项基本事实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为避免将幼象饲养到20岁耗费大量食物，幼象会被留在野外，等它们长到可以工作的年龄时再捕获。有一种圈养大象的方法就是，在晚上将它们释放，任其在森林中自由觅食。但是，如上一章所述，源自缅甸有关运木象的众多记载显示，在这样一种管理模式下，大象的出生率不足以维持整个象群的规模。因此，出于所有的现实因素考量，人们必须从野外捕捉成年大象作为战象，而后对其训练。战象制度的这一特性将印度国王与森林结合在一起——为了现实利益，国王必须保护森林和森林中的野象。

捕获一头符合预期的优质成年雄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动用大量人力和资源。因此，只有在王权背景下，才能产生捕捉和训练大象的技术；王权政体是古代唯一有能力从事如此庞大工程的政权形式。另外，由于野象会极力反抗，因此捕象、驯象这类工作会格外困难。新捕获的大象一开始不会同驯养师合作，直到它们因饥饿变得虚弱，不得不接受管束，然后驯象师会用食物和平和的话语安抚大象。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大象可能死去或受重伤，人也处在丧命的危险中。

在古代印度，人们普遍认为捕捉大象并将其从森林转移至村庄是非常困难的工作，而且也确实要面临生命危险。被捕获的大象总是怀着渴望与悲伤，回忆它曾经的自由：

在此快乐生活的大象，被命运的力量捆绑至村庄中，承受严厉的粗暴之语，饱受悲伤、恐惧、迷茫与束缚之苦，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一旦离开群落，为人类所控制，大象就命不久矣。

在山脊上，在山间急流的水中，在莲花池里，在河流里，雄象永远记得它曾经与雌象在森林中自由嬉戏。这头大象因众多烦恼困扰而感到沮丧，即使有甘蔗等食物轮番放在面前，它也不愿吃一口。

想到以前在森林里度过的快乐时光，它不断沉思，不再拍动耳朵，不再摇尾巴，村庄的痛苦生活使它变得非常憔悴。几天后，这头新捕获的大象就死去了。

我们肯定立刻就能看出，这段文字描绘了在大象从野生到圈养的过程中，森林和村庄对它们的意义。

大象保留了昔日自由生活的记忆，也渴望着自由。这一观点在柬埔寨这个进行印度化的王国体现为众多梵语铭文中既经典又常见的修辞：

帕陀摩婆伐罗伽那向女神波罗杰纳帕罗弥多敬献一男一女两个奴隶、土地和其他贡品，之后便如一头挣脱枷锁的大象，去森林中寻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