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与鲁迅、陶行知和赛珍珠对话(2)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双城记(北京与南京篇)作者名:傅国涌本章字数:2741更新时间:2024-06-07 15:31:12
学校里的阅报处,坐在马车上都带一份《时务报》的总办给他很深印象,《时务报》显然也吸引过年轻的鲁迅,梁启超先生是《时务报》的创办者之一。梁启超是那个时代的70后,鲁迅是那个时代的80后,鲁迅他们这一代人和鲁迅的下一代人胡适他们,都是读着梁启超的文章长大的。梁启超在《时务报》上的文章风靡一时。同时鲁迅也看到了日本留学生出版的一本叫《译学汇编》的杂志,从这个“译”字就可以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什么,都是从西方或日本翻译过来的文章。然后他还记住了“译学汇编”这四个字的颜色,蓝得很可爱。我们记住一本书,往往也会记住封面的样子,比如我们手里这本小册子,你们会记住什么?是记住了一幅画,还是记住了上面的字?可能每个人不一样,但是一定会记住某个样子或颜色,对吗?鲁迅能够记住少年时代读过的一本杂志,那杂志名字的四个字是蓝色,蓝得怎么样?很可爱。这就说明印象很深。我觉得鲁迅在这个时候开始“睁眼看世界”了。这篇文章可以直接跟哪一篇文章放在一起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在那篇文章里,他讲到自己念过些什么书?《诗经》《论语》之外,描的是《荡寇志》《西游记》的插图。那都是中国书,到这里他看到了《天演论》,这就不一样了,从此他开始知道了希腊的世界,知道了苏格拉底、柏拉图、斯多噶这些人。
鲁迅在这篇文章中没有回忆到的,是他在这个学校还读到了严复翻译的其他的书。我们知道严复一共翻译了八种书,所谓的“严译丛书”一共八种,其中《天演论》是最有名的、影响最大的,也是最早翻译的,他以后又翻译了七种学术著作,其中包括《法意》《群己权界论》等。《法意》是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的代表作。我们刚才看到了孟德斯鸠的头像,对吗?孟德斯鸠的作品鲁迅之后也接触到了。
与此同时,与严复一样来自福建的还有一位翻译家,就是不懂英文的翻译家林纾——林琴南,京师大学堂的老师。他精通中国的经典,但是不懂英文,别人讲给他听,他就把它译过来了,大约翻译了一百五十种西方小说,在那个时代影响巨大,不仅影响了鲁迅那一代人,也影响了沈从文那一代人,影响了很多中国作家。他们读了林纾翻译的作品,发现西方文学也有巨大的魅力。其中有大仲马、小仲马、柯南道尔、狄更斯、雨果等人的作品。林纾翻译的《茶花女遗事》问世不久,鲁迅就买了这本书,等他到了日本,林纾的译作每出一部,他就跑到书店买回来,看过之后,还要到订书店改装硬纸板书面。
正是在这个地方,鲁迅变成了一个不仅读过中国书,也读过西方书的人。严复和林纾是中国翻译史上两位开创性的人物,康有为这样评价他们:“译才并世数严林。”严、林通过翻译,把西方的文学世界和学术世界带到了中国人的面前。鲁迅在这里对严复产生了强烈的崇拜,他特别佩服严复,他曾经说过一句话:“严复是19世纪末中国感觉敏锐的人。”
鲁迅从严复和林琴南那里看见了国外的世界。但与此同时,他骨子里其实是个中国人,他仍然跟在绍兴三味书屋的时代一样,坚持阅读中国的文学作品和思想作品。比如他在这里读《西厢记》,读《红楼梦》,有同学回忆说,他在矿路学堂时差不多可以把《红楼梦》背下来了。《红楼梦》近百万字,差不多背下来倒未必见得,但他读得烂熟则是真的。我小时候读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他讲为什么贾宝玉这个人物如此吸引人,一句话就让人难忘。我觉得自曹雪芹过世以来,自《红楼梦》第一个版本出现以来,没有人比他讲得更精彩,他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即使是所谓的“康乾盛世”,也已是一个将要衰亡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只有一个人呼吸到了这样的空气,这个人是谁?贾宝玉。
贾宝玉代表了当时最早呼吸到中国由盛转衰的空气的人,在盛世却呼吸到衰亡的气息,贾宝玉最后的命运怎么样?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这是鲁迅的判断,他在20世纪20年代的判断。他在南京时就已把《红楼梦》读得滚瓜烂熟了。不知有多少人讲过《红楼梦》?中国有许多红学家,但是没有他的三言两语来得精辟。比如他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等到鲁迅在矿路学堂接触外部世界,看见西方世界的辽阔,知道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后,一个崭新的知识世界在他面前出现了,正如他在《琐记》中写道:
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
看来花生米是个好东西,原来鲁迅也爱吃花生米。
鲁迅一有闲空就干什么?吃侉饼、花生米、辣椒,还有一样最重要的是看《天演论》。他在这里读书的时候正是1898年戊戌变法被镇压,谭嗣同他们被杀害时。谭嗣同是“戊戌六君子”中最灿烂的一个人物,是光绪帝重用的军机四卿之一,是他们当中最有思想、且坦然牺牲了的一个人,明明有机会可以逃走,流亡到日本,但是他选择留下来,愿意死,并说要流血从他开始。他身后留下了一本著作叫《仁学》,这本书一出版,鲁迅就读到了。鲁迅接受的精神资源,既包括严复翻译的《法意》《天演论》这些著作,林纾翻译的西方文学作品,也包括《红楼梦》《西厢记》和谭嗣同的《仁学》等著作。
等到鲁迅1902年3月24日动身前往日本的时候,虽然还留着辫子,但他已经不再是三味书屋的那个周树人,而是从矿路学堂重新出发的周树人。鲁迅诞生了吗?1902年有鲁迅吗?1902年还没有鲁迅,还是周树人。我们现在为了方便就叫他鲁迅,鲁迅其实还不存在,鲁迅还没“出世”。鲁迅的出世与1881年出世的周树人不是在同一个时间。我们是跟鲁迅的前身在对话,他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一个爱思考的人。他不仅是一个文学史上的人,而且是一个文明史中的人。因为他不仅看见了一个旧文明的世界,由《诗经》《山海经》《西厢记》《红楼梦》等建造起来的那个旧文明的世界,而且他也看见了由赫胥黎、苏格拉底、柏拉图、孟德斯鸠他们所构成的另外的一个更辽阔的文明世界,鲁迅开始慢慢变成一个新世界中的文明的孩子。还记得《文明的孩子》吗?那是布罗茨基意义上的“文明的孩子”。
文明的孩子是一步一步建造起来的,不是一步登天的。三味书屋的那个鲁迅与矿路学堂的鲁迅、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鲁迅是同一个鲁迅,但也不是同一个鲁迅。如果说他是同一个鲁迅,是因为人还是那个人。但如果说他不是同一个鲁迅,是因为他的世界不断地扩大,他之所以变成了后来的那个样子,是因为有很多新的资源进入他的世界里面,使他变成了一个文明的孩子。这个文明的孩子,与那个看得见的物理意义上的孩子其实是有区别的。鲁迅也是如此。
以往人们很少讲鲁迅在矿路学堂这段时光,但是矿路学堂其实对他影响十分重大。因为他第一次看到《天演论》是在这里,第一次知道苏格拉底、柏拉图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读到林琴南翻译的西方文学作品在这里,第一次读到谭嗣同的《仁学》也是在这里。他从这里出发到日本去,这个地方难道不重要吗?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