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与石头城对话（1）

童子诵

哀江南赋序

庾信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锄耨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

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拊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先生说

为你们鼓掌，你们背出了《哀江南赋序》。“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中文的美就藏在这样的句子中。你们从小读着、背着这样的文字，慢慢就会领悟其中的奥妙。

《哀江南赋序》和另一篇丘迟的《与陈伯之书》，都是六朝骈文的经典之作，太美了。随便拿出一个句子，如“日暮途远……大树飘零”“春秋迭代”“天意人事”，都是不需要翻译的，甚至也可以说是不可译的。前些日子，我们在编一套给小学生读的古文，选了《与陈伯之书》中的名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有个老师把这十六个字翻译成了白话文，我一看还是原文精练且易懂，不需要翻译。“任重道远”，需要翻译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需要翻译吗？“车如流水，马如游龙”，需要翻译吗？南唐后主李煜填的词《忆江南·多少恨》中就有一句“车如流水马如龙”。

说南京是“六朝形胜地”是指哪六朝？东吴、东晋、宋、齐、梁、陈。事实上，远不止六朝，明朝早期在这里建都，太平天国在这里，中华民国最初在这里诞生，国民政府后来又到这里。南京岂止是六朝形胜地，南京至少是十朝的旧地。这里是李煜的伤心之地，他的《破阵子》最能代表他的心情：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南唐亡于宋，属于五代十国当中的一个朝代。五代十国比较复杂，不太容易搞清楚；南北朝也比较复杂，不容易搞清楚，但是南朝还是比较容易搞清楚的，就是“宋齐梁陈”。我少年时代，历史老师给我们出了一个谜语——“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个字。南朝宋齐梁陈，其中两代皇帝都姓萧，“萧萧下”，皇帝姓陈，“无边落木”，“陳”字去掉偏旁，再去掉“木”，不是“田”，不是“日”，是“曰”。

如果要在历代人物中找出一个符号性的人物来代表南京，恐怕还是李煜。他留下的《虞美人》《破阵子》等，造就了一个文学史上的新时代，一个“词”的时代。之前是唐诗的时代，是以李白、杜甫等为代表的时代，李煜开创了一个由词所代表的新时代，一个属于苏东坡、辛弃疾他们的时代，但中间起承转合的枢纽人物是李煜——李后主，绝世才华的一代词人，他的一些词千古流传。王国维说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丢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使他对这个世界、山水日月、人情世故有了更深刻而忧伤的体悟。

南京这一方水土、南京的石头城、南京的台城柳是养人的，可以养出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可以养出像李香君、柳如是一样的女子，有才华，有风骨，有美貌。也许今日剩下的只有美貌，失去了美的灵魂和表现美的才华。

我们已处在一个白话文的时代，还能用白话写出石头城的故事、台城柳的故事吗？我相信，每一块石头都是活的，可以想象这些石头也许是李煜踩过的石头，是李煜心爱的女人踩过的石头。李煜还活着吗？李煜爱过的女人还活着吗？他们活在南唐的时空里。毕竟《破阵子》还在，《虞美人》还在，《浪淘沙》还在。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五代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

五代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童子诵

西塞山怀古

唐刘禹锡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百字令·登石头城

元萨都剌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落日无人松径里，鬼火高低明灭。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桂枝香·登临送目

宋王安石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朱偰说石头城

唐刘梦得诗云：“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石头城之名，久矣脍炙人口。然初来金陵者，每欲访石头城而不可得。按清凉山旧名石头，即石头城之所据也。自江北而来，山皆无石，至此山始有石，故名。……

考金陵方志记载，石头城在孙吴时尚为土坞；晋义熙初，始加砖累甓，因山为城，因江为池，地形险固，自六朝以来倚为重镇，常以亲近重臣领戍军；南北战伐，胜负取决焉。盖当年江流逼城，为金陵必争之地；自江渐西徙，水西门至江东门间十里，淤为平地；而石头城故基，又为杨吴稍迁近南，于是山为城隐，无复虎踞之雄矣。然出石城门而北二里，山势嶙峋，石城突兀，淮水浩瀚，舳舻纵横，即当年形胜，固依稀在目也。

……宋张舜民云：“石头城者，天生城壁，有如城然，在清凉寺北覆舟山上。江行自北来者，循石头城转入秦淮。”陆游云：“望石头山不甚高，然峭立江中，缭绕如垣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