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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与南京对话(1)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双城记(北京与南京篇)作者名:傅国涌本章字数:2905更新时间:2024-06-07 15:31:04

童子诵

乌衣巷

唐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金陵酒肆留别

唐李白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先生说

与金陵对话

今天我们在玄武湖畔“与金陵对话”,就从这两首诗着手。这两首诗是唐代诗人的作品,王谢堂前“燕”在唐代已飞入寻常百姓家。要找朱雀桥还能找到吗?朱雀桥的遗址已经找不到了,但是乌衣巷的名字还有。乌衣巷,到底是因为东吴的时候有一个军队的住处叫乌衣营,还是因为东晋的时候王谢的旧居在这里,而王谢的子弟都是穿乌衣的呢?

虽然今天就连为什么叫乌衣巷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乌衣巷里已找不到王谢当年的风光了。

我们再看萨都剌《满江红·金陵怀古》里面的两句:“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是不是跟刘禹锡的有异曲同工之妙?“旧时王谢堂前燕”变成了“王谢堂前双燕子”,“飞入寻常百姓家”变成了“乌衣巷口曾相识”。萨都剌是元朝的诗人,他可能读过刘禹锡的诗,受其影响,写出了他自己的意思。

刘禹锡还有一首《西塞山怀古》,其中“一片降幡出石头”一句,与萨都剌的《百字令·登石头城》开头的“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说的都是南京这座石头城。李商隐有诗:“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山有钟山,城是石头城,自古以来南京就以钟山龙盘、石城虎踞著称。

除了东吴、东晋和宋齐梁陈六朝以外,南唐、明朝也都曾在南京建都,还包括太平天国和中华民国,所以这个地方真的是十朝古都。天上的白云在石头城上已飘浮了一两千年,有一天被一个叫宗白华的少年看到了。宗白华像你们这样年少的时候就住在这座城里,他来过玄武湖,也逛过台城,见过台城柳。我们来读宗白华的《我与诗》第三段:

我小时候虽然好玩耍,不念书,但对于山水风景的酷爱是发乎自然的。天空的白云和覆成桥畔的垂柳,是我孩心最亲密的伴侣。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水边石上看天上白云的变幻,心里浮着幼稚的幻想。云的许多不同的形象动态,早晚风色中各式各样的风格,是我孩心里独自把玩的对象。都市里没有好风景,天上的流云,常时幻出海岛沙洲,峰峦湖沼。我有一天私自就云的各样境界,分别汉代的云、唐代的云、抒情的云、戏剧的云,等等,很想做一个“云谱”。

一个想做“云谱”的少年,后来成了出色的美学家。这条路简直就是直通车,少年时就想做“云谱”,长大后成为诗人、美学家,难道不顺理成章吗?你小时候想做什么,你长大以后就可能成为什么人,如果连想都没想过,你可能就什么也做不了。宗白华少年时代在南京,清凉山、扫叶楼、雨花台、莫愁湖,都曾是他和小伙伴周末游玩的地方。他那个时候写的作文中就有“拾石雨花,寻诗扫叶”这样的句子。这些句子中隐约有后来《流云》小诗的影子。宗白华年轻时写的诗集叫《流云》,这个题目里就有云,他说:“白云流空,便是思想片片。”不正是他在这里看云,看出了“云谱”吗?他看出了汉代的云、唐代的云、抒情的云、戏剧的云,他要区分不同云不同的样子。后来他说:

十三四岁的时候,小小的心里已经筑起一个自己的世界;家里人说我少年老成,其实我并没念过什么书,也不爱念书,诗是更没有听过读过;只是好幻想,有自己的奇异的梦与情感。

宗白华所说的“幻想”,我们可以理解为一个少年人的想象。他有一个想象的世界,他对美特别敏感。宗白华,生于1897年,他在南京度过的少年时光为他后来写出《美学散步》这样的传世之作奠定了基础。

再看作家汪曾祺写的文章,题目好大,叫《金陵王气》。汪曾祺是江苏高邮人,《金陵王气》是他回忆自己1936年的经历所写,那个时候他16岁,在江阴市南菁中学念高一。中国当时最高军事长官蒋介石要在中山陵检阅童子军,汪曾祺坐铁闷子车来到南京,看到了南京高大华美的建筑,看到了很多树木。南京的绿化很好,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都是南京国民政府的时候栽的。到了中山陵,汪曾祺看到了蓝琉璃的瓦顶、白墙、白柱,他认为中山陵的设计“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后来一位哥伦比亚的诗人对他说,林肯墓不能与中山陵比,不如中山陵有气魄。他说了一句,林肯的墓叫墓,中山陵又不叫中山墓,而叫中山陵,当然不一样。从平地到上面的平台,蒋介石是怎样上去的?走上去的,不是抬上去的。当时的检阅总指挥就是后来的海军司令桂永清,那是蒋介石的嫡系。从平地到蒋介石站着的平台,桂永清是踢正步上去的。在少年汪曾祺的记忆里,蒋介石的训话实在不精彩,只是把中国国民党的党歌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讲一段就用一个很大的玻璃杯喝一大杯水。有人猜想杯里面是参汤。

这里汪曾祺先生有一处记忆有误,他误以为蒋介石讲的是中国国民党的党歌,其实是当时的中华民国国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为什么汪曾祺会以为是党歌?可能是因为第二句“吾党所宗”。

那一天少年汪曾祺吃了什么?一块榨菜、一块牛肉、两个小圆面包。以后他一到南京就会想起当年的榨菜、牛肉、圆面包。他记下的这些细节,是一个少年对南京的记忆。你们将来想起南京,又会想起什么?

汪曾祺出生于1920年,少年时代唯一的一次南京之行所见有限,不到十三年,政权更迭,南京不再是政治中心。汪曾祺的这篇文章题为《金陵王气》,“金陵王气黯然收”,这是刘禹锡的诗句。汪曾祺回忆往事的时候非常平静,看不出褒贬,他只是平静地叙述了自己少年时代来南京中山陵,接受蒋介石检阅,看到桂永清踢正步,从山脚踢到山上,蒋介石是缓步走上去的,露出裤口外的马刺是金色的,穿的是草绿色的毛料军装,裁剪得很合身,看见的就是衣服和步伐。少年汪曾祺到南京看到的是人,多年后他成为小说家。

20世纪80年代末,一位诗人从四川来到南京,这位诗人叫柏桦。他来到鸡鸣寺的一间茶室,看见了烟波浩渺的玄武湖,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个湖。他看见了一个小岛,是昭明太子萧统编《昭明文选》的地方,他在这里感受到了“千里江山寒色远”。到了晚上,他又去了繁花如织、灯火通明的夫子庙,我们今天吃晚饭的地方就在夫子庙。他看见了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石桥,“车如流水马如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李煜留下了许多名句。

柏桦写着写着,想起了两句诗:“王谢堂前双燕子,飞入寻常百姓家。”他又加了一个括号,说第一句有误,原文是“旧时王谢堂前燕”,其实是他混搭了刚才我们念过的萨都剌的“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和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把“王谢堂前双燕子”跟“飞入寻常百姓家”窜在了一起。他一定读过这两首诗司,然后混在一起了。柏桦也想到了杜牧的“夜泊秦淮近酒家”,今天晚饭前我们去看秦淮河,晚上“与秦淮河对话”。柏桦接着写道:

仿佛有某种命运的契合吧,身世飘零的江南游子在良辰美景的南京同沧桑言归于好了。南京这个蕴含了中年之美、充满往事的城市在一杯沉郁浓稠的山楂中消融了我青春的烦躁。夏日已逝,但恍若昨天……我暂且安顿下来,寂寞高大的梧桐、夏日午后的蝉鸣、干枯的落叶和葱茏的草地陪伴我消磨一个又一个白日。

柏桦曾在南京农业大学教书,几乎玩遍了整个南京,《往事》是他回忆录的一部分。在这位年轻诗人的心中,南京是“蕴含了中年之美、充满往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