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在黄叶村与曹雪芹对话（1）

先生说

从《荷马史诗》以来，从《诗经》以来，东西方文学史上产生的伟大文学家，意大利的什么人？但丁！英国的什么人？莎士比亚！法国的什么人？雨果！德国的什么人？歌德！中国的什么人？曹雪芹。曹雪芹没有活到50岁，却是能与但丁、莎士比亚、雨果、歌德、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并列的中国作家，在整个文学史上他是可以傲视几千年的人。他生前在黄叶村是靠什么度日的？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过的不是丰衣足食的日子，最后贫病交加而死。

乾隆皇帝很想成为文学家，他一生写了三万九千多首诗，比中国古代诗人中留下诗最多的陆游还多三万多首，陆游一生只留下九千多首诗。乾隆到处题诗，但他的诗写得真的不敢恭维。乾隆时期中国产生了一个曹雪芹，他虽然姓曹，但他是旗人，旗人是那个时代的高等人，只是他的家族衰落了，他成了旗人中的穷人。他的祖上四代曾三任江宁织造，那是一个肥缺，因在康熙时期被抄家，从此破落。一个破落的家庭常常会产生伟大的作家，比如我们所知道的鲁迅。鲁迅的爷爷是一位进士，因为科场案被抓了起来，差一点被杀头，后来改成了“斩监候”，押在杭州狱中。从此，鲁迅的家从一个荣华富贵的家变成了一个贫穷的家，从上等人家堕落为下等人家。在这个过程中，他看见了人世的炎凉，看见了世界的不可靠，看见了人性的丑陋。曹雪芹如此，鲁迅也是如此。

曹雪芹的伟大建立在他对人性的洞察上。《红楼梦》是一部悲剧，结局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一切归于空无。贾宝玉最后遁入了空门。《红楼梦》的另一个名字叫什么？《石头记》。曹雪芹的雕像应该用石头而不是青铜，《石头记》的作者岂能不用石头来雕刻呢？

《红楼梦》从一块石头写起，女娲补天用了多少块石头？三万六千五百块。她一共炼了多少块石头？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多出来的这块石头认为自己是无用的石头，经过风吹、雨打、日晒，吸取日月之精华，若干年以后，这块石头变成了一块通灵的石头，成了宝玉身上戴的那块石头，变成了一块玉。从石头开始的《红楼梦》最后又归于空无，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是他在北京大学讲课的讲义，其中对《红楼梦》有句非常精彩的评价：“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乾隆时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是所谓的“康乾盛世”的顶峰。从康熙到乾隆那一百年是中国历史上的盛世，国家富有、国力强大，甚至连英国人来请求通商，乾隆皇帝的回答都是——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不需要你们的货物以通有无。如果你们一定要跟我们做生意，可以恩准你们在澳门开设洋行。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皇帝看得到北京郊区香山脚下黄叶村的一个破落家庭子弟曹雪芹吗？根本看不见！乾隆时代，人们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叫曹雪芹的人。曹雪芹默默地在那里写着《红楼梦》，默默地生老病死，当他死了将近三十年，才有人把《红楼梦》刻印出来。1792年是乾隆皇帝垂垂老去的时候，也就是1793年的前一年。1793年是什么时候？就是马戛尔尼勋爵带领英国使团来中国敲门的那一年，而《红楼梦》最初被世人所知是在1792年，这个时候曹雪芹死去已经快三十年了。他埋葬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生前住在这一带。自晚清以来，人们研究了一百多年，到20世纪80年代才确定曹雪芹写《红楼梦》时住在香山脚下的黄叶村。

黄叶村有什么？顾名思义，有黄叶。我们来得还算是时候，至少在绿叶之间能看见黄叶。虽然红叶不一定能看到，黄叶是一定可以看到的，黄叶村的曹雪芹写下了千古之绝唱《红楼梦》。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八个字的意思是：中国到了康熙、乾隆年间，其实已经危机四伏。为什么危机四伏？蒸汽机已经发明了，西方已经进入工业文明，走上了工业化的道路，要向海外扩张领土了。中国人还在干什么呢？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天天都在地里佝偻着，种粮食、刨土豆、刨红薯。中国古人说“民以食为天”，生存是第一位的，吃是压倒一切的。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的食物太匮乏了。曹雪芹也追求吃，但他食不果腹，即便如此，他的宏愿仍是写《红楼梦》。

曹雪芹死了，《红楼梦》还活着。你觉得曹雪芹不写《红楼梦》会不会早死？你觉得曹雪芹是写了《红楼梦》早死好，还是不写《红楼梦》晚死好？人有两重生命，第一重生命叫什么？必死的生命。谁都不例外，从秦始皇、汉武帝、乾隆帝到乞丐，所有的人都一样，所有人都要死，这叫肉体生命。曹雪芹也不例外，他没活到50岁。第二重生命叫心灵生命，或者叫精神生命，这个生命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在曹雪芹的时代，黄叶村有很多的村民，他们的精神生命没有建立起来，他们死了就死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后人不知道黄叶村在一七六几年之前生活过哪些人，长什么模样，更不可能为那些无名的人建一个纪念馆，只有留下了精神生命的人才配得上纪念馆。

《红楼梦》讲什么？讲石头。这石头是块喜剧的石头还是块悲剧的石头？悲剧的石头。为什么是悲剧？《红楼梦》写了多少女子？最重要的是十二钗。其中最厉害的人物是谁？王熙凤。王熙凤是人中之凤，聪明能干，结果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还有嫁入深宫成为皇妃的叫什么名字？元春。贾府四姐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元迎叹惜”，原来就是一声叹息！这四个人的命运，无论是贵为皇妃还是远嫁异国他乡，或者出了家，都是悲剧。按理说娇滴滴的林黛玉死得早是悲剧，那嫁给了贾宝玉的薛宝钗应该是喜剧吧？但她独守空房并不幸福，也是悲剧。王熙凤死得惨，她的女儿嫁给了穷人家的孙子，这个穷人就是刘姥姥，大观园的穷亲戚。不要以为有钱就了不起，有钱也有可能变成穷光蛋，没钱没什么可自卑的，没钱也可以很有尊严，曹雪芹就没钱，但他是可以傲视几千年的人。《红楼梦》里大多数人都是悲剧人物，林黛玉是悲剧人物，薛宝钗是悲剧人物，王熙凤和妙玉也是悲剧人物。妙玉最清高了，十二钗中最有才华、最清高的人最后的结局又怎样？被强盗抢去，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