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补短板

既有文采才华，又懂得品味生活，在你心目中，东坡是不是无所不能的啊？

东坡挺自负，承认自己“一肚皮不合时宜”，也等于在说：即使“不合时宜”，我还是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你奈我何？

东坡就没有输给别人的地方吗？

当然有啦！

宋代彭乘《墨客挥犀》记载：“子瞻尝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谓着棋、吃酒、唱曲也。”看到了吗？你如果棋艺高、酒量好、歌声美，三样能有一样行，恭喜你！你胜过东坡啦！

不过，且慢，彭乘接着说：“然三者亦何用如人？”意思是这三样不如人也没关系，他简直太崇拜东坡了。

我觉得东坡了不起的本领，不是彭乘说的不如人也没关系，而是这三样短板，都被他用别的方式弥补了。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我们先来看看东坡是怎么说下棋的。那位在海南岛因为让东坡住公家宿舍而被罚的张中很爱下棋，东坡说他是“海国此奇士，官居我东邻。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又作《观棋》诗，诗前有引文说：

予素不解棋，尝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自尔欲学，然终不解也。儿子过乃粗能者，儋守张中日从之戏，予亦隅坐竟日，不以为厌也。

东坡萌生想学棋的念头，缘于在庐山游历时的经验。白鹤观的人关了门睡午觉，只听见古松流水间传来落棋子的声音，令人神往。可惜东坡始终不会下棋，幼子苏过不知道跟谁学的，略通一二，能够陪张中下棋。东坡坐在一边观战，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东坡体会出“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竞技心得。这句话我小学时候就在运动会上听老师说过，原来是东坡的名言啊！现在大家流行说“博弈论”，分析“囚徒困境”，研究算法、概率，AlphaGo都打败了世界棋王李世石。吴清源在世的话，大概也只能叹息。咀嚼东坡说的“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单纯享受切磋棋艺的过程，才能感到快乐吧。

把盏为乐

东坡为他的堂兄苏不疑的诗题跋，说子明年轻的时候挺能喝酒，可以喝二十蕉叶，十五年不见，子明只能喝三蕉叶了。东坡说：“吾少年望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矣。”东坡以前看见酒杯就要醉倒，如今和子明一样，也能喝三蕉叶了，这其中的变化，不只是酒量，是岁月啊！

“蕉叶”是芭蕉叶造型的杯子，杯底很浅，像个狭长的碟子。我在越南河南买过绘有山水的青花芭蕉叶小碟，当时觉得设计很新颖，样式却古雅，现在想来，莫非就是蕉叶杯的现代版？

和东坡亦友亦师的黄庭坚，在东坡的文字后面吐槽，说：“东坡自云饮三蕉叶，亦是醉中语；余往与东坡饮一人家，不能一大觥，醉眠矣！”黄庭坚说他和东坡去某人家饮酒，东坡连一大觥都没喝完，就喝“挂”啦！“三蕉叶”的酒量？吹牛呢！

东坡不必直接和人拼酒，他说：“予虽饮酒不多，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他的“战术”是每天一点点，推进思想的深度，拔高自己和酒的享乐关系。

宋代实行榷酒制度，由官家控管造酒的酒曲和卖酒的经营权。《清明上河图》里，挂“正店”招牌的，是可以酿酒的酒场；挂“脚店”招牌的，只能从正店批发酒，再零售给消费者。当时，私人酿酒贩卖是犯法的行为。东坡却自酿自饮，大剌剌地写出他酿桂酒、天门冬酒，给酒取名“中山松醪”“罗浮春”“真一酒”，等等，还公布酿造配方、比例、步骤，写《东坡酒经》，真是明目张胆呢。

东坡常写他酿酒的方子和秘诀得自某某道士，比如我们前面说过道士杨世昌陪东坡夜游赤壁，教东坡用蜂蜜酿酒，东坡作《蜜酒歌》。不过，喝了东坡酿的蜜酒的人都泻肚子了！

酒量不行，酿酒技术也待提升，东坡另有本事，他喝酒喝出了哲学的境界。《酒隐赋》写一位“隐于酒”的逸人，他“不择山林，而能避世。引壶觞以自娱，期隐身于一醉”。

在《浊醪有妙理赋》里，他认为酒是“独游万物之表”，达到“神圣功用”最快捷的方式，他醺醺然于“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药；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虽然东坡的酒量不怎么样，他写的关于酒的文章却十分有哲理，果然短板激长。

唱曲填词

前面彭乘说东坡自称有三件事不如人，彭乘认为“然三者亦何用如人”。不必样样比人强嘛！他又接着解释东坡不善于唱曲：“子瞻之词虽工，而不入腔，正以不能唱曲耳。”东坡的音乐造诣不行，影响了他填词的功力，即使文字颇佳，但不合格律，就等于是败笔。

下棋和喝酒，关乎个人兴趣和体质，无伤大雅。填词就不同了，才华再高，不合规矩，就难免受到批评。直接点名批评他的，有词人李清照。她说：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

李清照佩服东坡学问深广，说他填词就像拿葫芦做的瓢从大海里舀水一样，取之不尽。但她又说，可惜东坡词只是一些句式不整齐的诗而已，况且还常常不合格律。李清照还分析了东坡词不合格律的原因，就是他虽然讲究了字的平侧，但没有照顾声调及清浊。

汉语里有很多同音字，平时说话有前后脉络，都还免不了会错意，相声里的笑哏就用到了谐音。放在歌曲里，配合音调和断句，处理不得当的话，笑话更多。

苏门子弟袒护老师，纷纷出来打圆场：“东坡居士曲，世所见者数百首，或谓于音律小不谐，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这些话，有的记载中说是黄庭坚说的，有的记载中说是晁补之说的。总之，关于东坡词缺点的说法，当时一定让苏门子弟不爽，要应战，强调老师的作品横空出世，不受格律约束。

前面讲过东坡对比自己的词作与当时最流行的柳永词，夸自己“自是一家”。还有一次，东坡问一位歌手：“我的词比柳永的词怎么样？”歌手很机灵地回答：

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东坡听了，非常开心！柳永的词温柔婉约，适合妙龄女子演唱；东坡的词要男子汉才能表现出豪放雄迈的气势。这位歌手完全道出了东坡“自是一家”的特色啊！

不过，词学研究者可不一定满意。词是为酒宴歌席助兴的。宋代酒业兴隆，带动娱乐演艺繁盛，有市场需求，填词才十分流行，有多少人会喜欢点关西大汉来陪酒，动不动就感慨“人生如梦”呢？

也有学者为东坡解围，说东坡其实也懂唱曲，也明音律，例子我就不细谈了。我要说的是，当年东坡被李清照指出的问题，随着词曲的旋律逐渐失传，已经没那么严重。相反，像“念奴娇”这样的词牌下面，有了“赤壁怀古”的标题，主旨更加清晰，使读者更容易理解。所谓词的“向上一路”，经东坡超前“部署”，三度弥补短板。东坡天上有知，定然“呵呵”不已。

思考练习

想一想，你有什么短板？怎样才能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