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调节

讨厌人的勇气

个体心理学近年很受关注，《被讨厌的勇气：“自我启发之父”阿德勒的哲学课》一书的畅销，让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个体心理学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及其学说。阿德勒主张接纳自我，信赖他人，寻求自我价值和认同感、贡献感，由实现梦想而达到自由。

阿德勒的学说之所以会流行，我认为原因是：一方面它切中了时代所需；另一方面，“被讨厌的勇气”这个主书名取得真好，精准地刺中了东亚人际关系的痛点。尤其在儒家教养制度下成长的人，被灌输了太多“己欲立而立人”“克己复礼为仁”的行为准则，在遇到自己和他人发生尴尬情况时，深觉疲惫无力。

我想，“被讨厌”需要勇气，其实，“讨厌人”何尝不是？我们敢像东坡一样直接表达对别人的讨厌、嘲讽吗？

东坡因为反对王安石新法，得罪新党，吃了大亏，被贬谪到黄州。几年后，风水轮流转，北宋哲宗元祐初年，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启用旧党，司马光任宰相。司马光致力废除新法，本来反对新法的东坡这时竟然没有完全支持司马光。

有一天，东坡和司马光在朝廷争论免役法和差役法的利弊。东坡认为免役法施行多年，可以加以调整，骤然改回差役法，难免扰民，差役法并不是最佳策略。两人争执不下，退朝后，东坡回家，一边脱去官服，一边骂道：“司马牛！司马牛！”

“司马牛”是骂人的话吗？司马牛是孔子的七十二弟子之一，多言而急躁。东坡骂司马光“司马牛”，哏在“牛”字。他气司马光太固执。

司马光一直很赏识东坡，东坡也很敬重司马光，“司马牛”的小插曲，因为是背后骂的，杀伤力可能不大。司马光去世时，礼仪由程颐负责。为了吊祭司马光，东坡直接杠上了程颐，当面骂他是山寨儒者，从此结下梁子。

那天刚好朝廷举行秋季祭典，群臣行礼如仪，结束后要去司马光家致哀。程颐不让大家去，他引用《论语》的话说：“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孔子参加过丧礼，当天就不进行娱乐活动，以表示对死者的尊重。

东坡反唇相讥道：“话不是这样说，孔子可没教我们参加过吉礼就不能去吊唁啊！”

一行人还是去了司马光府上。

程颐管不住群臣，转向管家属。他告诉司马光的遗族，不能让吊客进门，为此弄得大家很尴尬。

东坡被惹恼了，大骂程颐是“枉死市叔孙通”“鏖糟陂里叔孙通”。

叔孙通是西汉儒者。东坡骂程颐：你以为，自己固守礼法就是叔孙通再世吗？你简直不通情理，是个京城外烂泥巴地出来的冒牌货！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东坡讨厌程颐，让东坡这方的“苏学”和程颐的“程学”争执白热化，影响了苏学在中国哲学思想史上的地位。

呵呵可笑

在谈东坡的读书法时，我提到东坡说的“可笑”经常被误解，以为在批评别人。另一个时移义变的词是“呵呵”，网络语言中的“呵呵”歧义渐多，从表示淡淡一笑逐渐演化为敷衍、故意漠视、委婉地拒绝对方等意，东坡的“呵呵”“可笑”大约有以下三种情形。

第一种是谦虚。

东坡谦虚地说自己的学习方法“甚非速化之术，可笑可笑”，意思是提供自己又慢又笨的读书之道，聊备一格。他在给鲜于子骏的信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柳永是当时大受欢迎的填词名家，东坡说自己写不出柳永风格的词，但是他给鲜于子骏“写呈取笑”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词却是别有豪情。

第二种是自嘲。

东坡用自嘲排解郁闷，应对困境。他在密州写《后杞菊赋》自嘲堂堂知州却要吃枸杞和菊花充饥。

在海南岛，生活条件更差。他刚到那里时，觉得被囚禁在大海包围的小岛上，后来想想，中原大地也是一个大岛，谁都在岛上啊。一盆水倒在地，一只蚂蚁趴在草叶上，茫然无措。不久之后，积水干了，蚂蚁能够自由行动，看到同类，哭着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哪晓得原来用不了几时，就有了四通八达的路。”东坡说：“念此可以一笑。”转念想通了，嘲笑自己拘泥，天地何其宽广。

第三种是诙谐。

我们最熟悉的是东坡爱开玩笑的幽默感。他写信向表兄文同索画说：

近屡于相识处见与可近作墨竹，惟劣弟只得一竿。未说《字说》润笔，只到处作记作赞，备员火下，亦合剩得几纸。专令此人去请，幸毋久秘。不尔，不惟到处乱画，题云“与可笔”，亦当执所惠绝句过状索二百五十匹也。呵呵。

文同擅画墨竹，东坡说最近在相识的人家看见文同的新画，咦，咱俩关系不一般，怎么表弟我只有你一张画呢？我为你作的《文与可字说》，该有润笔费吧？我晓得你不但给人画画，画上还题写赞记，恐怕你属下一些打杂役的人都有几张你的作品，怎么没有我的份？

东坡先摆事实，讲道理，说文同没理由拒绝为他画画。然后一不作二不休，直接派送信的人去请文同画，不让文同拖延。最后，用威胁的语气说：你不给我画的话，我就到处冒你的名字乱画，弄臭你的名声！别忘了我手上还有你欠我二百五十匹绢的证据呢！呵呵！

文同怎么会有“把柄”落在东坡手里呢？

原来，文同收到许多人请他作画的丝绢，疲于应付，不耐烦地说：“我要把这些丝绢都拿来做袜子！”

文同知道东坡也会画墨竹，写信给东坡，说：“做袜子的材料都到你那里了！”还附了诗：“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四川盐亭鹅溪的丝绢质量精良，文同说：“我要用鹅溪的丝绢画万尺高的竹子。”

东坡打了打算盘，回信说：“万尺高的竹子要用二百五十匹的绢来画。”

文同后来虽然再写信打了圆场，那两句诗却成了东坡力争文同为他作画的“欠条”。

一般人只会说恭维巴结的话，向艺术家求作品。东坡这奇葩的招数，力道更大啊！

吐而后快

压抑自己的情绪久了，可能会闷出毛病，东坡深谙此理。他敢讨厌人，即使在皇帝面前也直言不讳。他告诉同榜进士晁端彦：“我非说不可，就像吃了有苍蝇的东西，一定要吐出来！”

东坡说：“我被仁宗皇帝拔擢，屡次上奏章，慷慨激昂，圣上始终没动怒。假如我不表达意见，大臣里有谁敢说？我唯一担心的是被杀头啊！”

晁端彦听了，沉默不语。

东坡叹息了一声，说：“我的小命无所谓，只是我死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相视大笑。

东坡的“吐而后快”，表现在语言文字，也挥洒于绘画。他到郭祥正家做客，喝得醉醺醺的，拿起笔就在郭家墙壁上画竹石，郭祥正不但写诗答谢东坡，还送给他两把古铜剑。东坡有诗：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不瞋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叶嘉莹先生评论这首诗是“奇外无奇更出奇”。

我想，东坡的情绪调节充满“讨厌人的勇气”，忠于自我而不见风使舵，坦然承担后果，正是他值得欣赏的地方。

思考练习

会困扰你的是怎样的情绪？你用什么方法调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