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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是恒常

书名:自爱自在:苏东坡的生活哲学作者名:衣若芬本章字数:2203更新时间:2024-06-11 11:10:34

心理学上有“印刻效应”和“首因效应”的概念,是从观察动物行为推衍到人类的思想和举止得出的。

刚破壳而出的雏鸟,会把第一眼看到的动物当成妈妈,模仿它的举动,即使那并非和自己同种的动物。这就是印刻效应。童话故事里的丑小鸭生长在鸭群里,不晓得自己原来是天鹅,也是类似的原因。

首因效应则是指我们对事物的第一印象会影响我们以后对其的认知。林语堂说东坡是“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就建立了大多数人对东坡的刻板印象,这印象先入为主,让人不知不觉顺着这个思路去证明刻板印象是正确的。

打破刻板印象

我并不是否定东坡的积极乐观性格,而是认为持有那样的想法,只会把东坡看成扁平的人物,很容易为他贴上“旷达”“豪放”的标签,认为“反正他就是很乐观、很幽默的人”,把千回百转的心路历程都简化了。再然后,以为我写“学着苏东坡爱自己”,就是在搬演那套“所以我们要学东坡很乐观、很幽默,这样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的话,智慧的你不用担心,我在这本书里面没有写那样的内容。

前一篇说过,我一直以为《和子由渑池怀旧》全诗只有四句,对后面的四句诗有被“首因效应”影响的认知障碍。打破这种障碍,我采取的是记忆叠加法,老老实实完整地背诵一篇东坡的作品,即本篇要谈的《赤壁赋》。

假如“偶然”和“必然”都捉摸不定,那么其他出路之一,是找明确对立的两个话题,辨析二者的相对和绝对关系。《赤壁赋》提供了鲜明的案例。全文开篇记录时间、人物和地点,架设了论述的场域——“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那天,是北宋神宗元丰五年的农历七月十六日。

东坡看纪录片《赤壁赋》

东坡自称“苏子”,而不是“余”“吾”“我”,表示全知视角的客观性。他把自我客体化,抽离于情景外,这种笔法既合乎赋体文学的问答式书写传统,又有如司马迁在《史记》里自称“太史公”,写“太史公曰”的议论体例。

整篇游记犹如放映纪录片,东坡也是观众。游人的情绪先是高昂:“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继而逍遥:“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然后客人的洞箫声带着大家的情绪往下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好好的吃喝夜游,怎么突然不开心了呢?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悠哉游哉地欣赏山光水色的东坡脸色一变,整理衣衫,坐直了身子,问客人:“为什么这样呢?”

吹洞箫的客人想到了曹操——你看人家一代枭雄,意气风发,赤壁战败,再不能一统天下,现在呢?功业勋绩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渺小的普通人能在这里轻松自在,真想这样一直遨游于天地间,可惜不能啊!

苏子的肢体语言超前“部署”,这时要发挥智识语言的功能了。接下来这段,我们不妨朗读一下: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东坡的《赤壁赋》书迹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上面的文字有几个和通行的一般版本不同。比如“渺沧海之一粟”写成“渺浮海之一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写成“而吾与子之所共食”。不影响全篇宏旨,这里不展开来比较。

朗读文章时,我们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觉和视觉交互作用,因此非常适合用来理解需要分析的材料。《赤壁赋》是东亚汉文学的超级经典,赏读者历久不衰,我不赘述,只说我的解析。

洞箫客感慨的人生、生命问题,东坡先用“水月不变”的说法安抚了。接着从两个层面——“观”和“主”来解释,得出的结论是“清风明月无主,无穷尽”,说服了洞箫客,于是皆大欢喜: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吐槽《赤壁赋》

仔细推敲,在此赋中,东坡其实是逻辑不能自洽的。

一、先预设“水月不变”,最后推导出“清风明月无主,无穷尽”,问题等于答案;答案满足问题。

二、“变”和“穷尽”是两个概念。“变”在《赤壁赋》的语境中包括质变和量变;“穷尽”指的是量变。量变会产生质变,质变会引起新的量变。

三、东坡说的“天地”“万物”是否包括“我”?

这些我们都不细说了,只谈东坡思考人生、生命问题的方法。东坡用对立统一的策略把问题拆解,有康德的二律背反、黑格尔的正反合三者矛盾协调的意味。东坡拈出的衡量判准,一个是“观”,另一个是“主”。“观”是动态、可自控的,“主”则是对归属性质的认定,我们放在本书最后《月夜闲游》那篇再谈。

观“变”与观“不变”

这里先谈“观”。

东坡在《超然台记》中写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也。”意思是我们能不能感到物之乐,在于我们怎么“观”、能不能发现物的“可观”之处。

“观”就是“看”,我们常说“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看法”就是“想法”,我们怎么看,就是我们怎么想。所以,回到上一篇谈的“偶然”与“必然”如何厘清的难题——看你怎么看、怎么想,把“偶然”和“必然”经由“观”对立起来,便有机会达成统一,因为“观”是动态、可自主的。

有了“观”来平衡及选择“变”和“不变”,你是不是也像洞箫客一样“喜而笑”呢?

等你笑过了,三个月后,东坡再度夜游黄州赤壁,新的问题又来了。

思考练习

你有没有经历过受印刻效应或首因效应影响的事情?后来情形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