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山国雪乡(4)

山国雪乡(4)

书名:尺素寸心作者名:余光中本章字数:2460更新时间:2024-06-07 15:32:56

“后天去苏黎世?”窗口的站员问道,“为什么要预订车票呢?”

“怕人会挤呀!”我说。

“怕人挤吗?”他惊讶地笑了,“在瑞士的火车上?”

走的那天是星期天,清早七点半我们就坐计程车赶到火车站,准备乘七点五十五分的直达车去苏黎世。站员问我要头等还是二等。

“二等人挤吗?”我问。

“不会的。”他又笑了。

“那我们要两张二等。”

“每张是四十三法郎,”他说,“你们是去苏黎世还是苏黎世国际机场?”

“当然是到Zürich-Flughafen。”

他把票给我们,并且指示我们去左边的柜台寄存行李。行李间的女职员听我们说要去苏黎世赶下午的瑞航去香港,接过我们的机票,看清楚行程之后,把两张托运收条钉在机票上。

“好了。”她说。

“我们到苏黎世车站再提行李吗?”我不安地问她。

“不是的,行李会跟你们上飞机,”她说,“你们到香港那头,当场去取就行了。托运费每件十八法郎。”

“这么方便?值得,值得!”我再三说。

于是我们拎着小手提袋,轻轻松松地上了火车。刚刚坐定,车就开了。可容五十人的长车厢,只零落坐了五六个人。这就是我们担心的“挤”,想着,不禁相对而笑。瑞士的面积比台湾至少大两个县,而人口只有六百三十万,凭什么要摩肩接踵?火车上不但人少,座位也比自强号宽,座垫厚实,色调灰而雅,两座之间的扶手可以推贴椅背。车行迅捷而平稳,而且不播音乐。

半小时后,车到提契诺的州府贝林错纳,过此,便沿着提契诺的清流,贴着列芬蒂娜狭长的谷地攀缘北上。隧道成串而来,对峙的山势渐渐峻拔,形貌也益见险怪。毕竟是阿尔卑斯向阳的南坡,雪山还不太多,所积也不太厚,却已教我们够兴奋了。众山的来势回龙转脉,簇峰攒岭,相牵相引而层出不穷。高高在上的山国,春天来得也较迟。已经是五月中旬了,半山的杉柏一半嫩绿,另一半仍然深苍。这一带的绝壁往往一落数百公尺,全是整幅的岩石,筋骨暴露在半空,复层的地质如神斧一劈剖开。几乎每转三五个峰头就有瀑布从高崖上孤注而来,一线白光耀人眉目,落山后就不见了,想必是汇入了浅浅的提契诺山溪。看得出那溪水是怎么冰清彻骨,因为那是高处雪姑的化身。

铁轨与公路或平行或交错,在别无余地的列芬蒂娜窄谷里一路迤迤相随。有时公路落在坡下,来路与去向可以指点俯览。有时公路凌空而过,仰窥只见一丛修伟的浅灰桥柱拔上天去,像撑起一座巍峨的牌坊。公路也是现代的穿山甲,和铁轨并进的时候,就可以看见隧道的黑口怎么一口就把北上的汽车吞没,又在山的后头再吐出来。我们的眼睛当然没有闲着,不知该惊叹造物的造山运动,还是瑞士人的穿山技巧。惊喜之情更因车行之速而增加,山头累累而来,乍起的兴奋立刻被后面的震撼所取代。

地势渐行渐高,连轮下的谷地也海拔快上千尺。等到车速缓了下来,我们知道圣哥达隧道到了。这隧道长九点三英里,最高点为三七八六英尺。一百年前,瑞士的工程师与阿尔卑斯争地,硬是顶撞山神,在他最坚最顽的痛处,锵锵然穿凿而过,南北一孔相通,山豪与石霸从此再不能垄断一切了。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我对她说,“要是李白跟我们一起来了,不晓得会兴奋成什么样子。”

“真想知道,他会写怎样的一首七绝。”她笑笑说。

“这隧道嘛,”我想了一下,“该让韩愈来写,他会写得怪中有趣。李白,可以写洞外的雪山。”

“这火车愈走愈慢了。”她说。

“因为它也在地下爬坡。”我说。

车厢里的灯早亮了,阴影在阒冥的洞壁上扑打如蝙蝠。五分钟过去了,长若中古。窒息感、恐闭症,我们在山的隐私里愈陷愈深。忽然有异声自彼端传来,先是低弱而迟疑,继而沉重又坚定。高频率的嚣嚣迎面而来,扫肩而过,一时光影交错,在封闭的长洞里南下的列车迅闪而逝,把回音搅成一盘漩涡。就这么交了两班来车,九分钟后,我们冲回白天,进入另一个瑞士。

这漫漫的圣哥达隧道,九分钟之短九英里之长的地下之夜,贯穿了南北两个瑞士,洞南说的是意大利语,母音圆融,洞北说的却是德语,子音杂错。同样是山,洞以南叫monte,洞以北却变成berg。刚才入洞处的小镇叫爱若罗,出洞口的小镇却叫昂德马特,只听发音就晓得别有天地。

北边的昂德马特海拔比爱若罗高出二七二公尺,可见隧道是向北上升。一出北口,雪山便成群结队而来,一峰未过,一峰又起,那么多尊白皓皓的高头,都在同侪的耸肩之后俯窥着我们,令人不安。其实,那只是幻觉而已。顶天立地的阿尔卑斯群峰,岩石之长老,山岳之贵族,凛冽而突兀的高龄与神同寿,目中怎会有人呢?我的白发抵抗时间之风,还能吹多少年呢?他们的白头,昂其冰坚雪洁,在永恒之镜中却将常保其威严。

峰回车转,皑皑不断,天都给照白了。左右两边都有成排的雪山叠肩压来,令人难以兼顾。好在座位大半空着,由得我们这两位山颠一会儿抢到左窗,一会儿跳去右窗,带着半抑的惊诧,诉说断断续续续的叹赏。有的白蜂崖岸自高,昂然天外,似乎不屑与他山并驱,无论火车怎么兜绕,都不改容。有的远看为峰,傲挺着孤僻,近前来时却伸展成壮阔的横岭,斜曳着长长的雪坡。有的不是一座峰,是一簇峰头聚在一起,中间平铺着白洁无瑕的雪台。而真正耐看的,不是雪山纯白一片,而是绝壁向阳,留不住积雪,几幅黑壁就层次分明地刻画了出来。每一座都值得细细瞻仰,但哪能让你从容低回呢,隧道一条接一条兜头罩过来,吞去了浩瀚的雪景。隧道若短,出洞时迎你的仍是送你进洞的同一座山;若是长呢,洞口早已换了天了。

瀑布仍然是有的,却冻成百尺的冰河了。至少表面是如此,冰壳下面仍然有涓涓细流,太阳出来时,冰壳会化出一个窟窿,喷出小瀑布来。

再往北走,渺漫的水光便横陈在左窗,雪山之阵总算让出一片空间来。两汪长湖夹着中间一泓小湖,依次是无奈湖,潦泽湖,楚客湖。隔着水镜看山,正看加上倒看,实者已经若幻,虚者更增一层飘逸之美。隔水看雪山,可以尽其山势,纵观全景,不像局在山脚下难见项背。加以湖长而山多,一路畅看过去,真是肺腑满冰雪了。

过了楚客湖,绿肥白瘦,雪山不再成群来追。我们带着满足的疲倦,定下神来,靠回高高的椅背。火车穿过平野的茫茫白雾,驶向苏黎世城。最后,我们走出火车站,却发现不是地面,是地底。我们乘电梯升上去,门开处,已经在国际机场里了。

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