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国雪乡(1)
书名:尺素寸心作者名:余光中本章字数:2703更新时间:2024-06-07 15:32:53
去年夏天在西德的高速路上,看到许多车辆的尾部挂着CH的车牌,再也猜不出究竟是代表什么国家。不会是捷克,更不可能是中国,那,到底是哪一国呢?今年五月去瑞士,看到满街的车子都标着这两个字母,才悟出是代表这中欧的小国。但为什么是CH呢,却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在瑞士的一毛钱币上看到这山国的拉丁文国号Confoederatio Helvetica。原来瑞士古称海尔维西亚,乃罗马帝国的一省。瑞士钱币的两法郎、一法郎、半法郎上,只有这古称而无今名,和她的邮票一样。
如果你仔细看,就发现那钱币上有二十二颗星,因为瑞士联邦今日虽有二十六个州,一度却由二十二州组成。要了解异国的特色,有很多方式,有人欢喜集邮,我却欢喜收集钱币和钞票。在苏格兰,一镑的钞票上是小说家史考特的画像,五镑的上面是诗人彭斯。在法国,十法郎上印着作曲家贝辽士,浓发飞舞,正扬着一根指挥杖,二十法郎上是作曲家德布西,背景是海波起伏,隐然可闻交响诗La Mer的旋律。西班牙的百元钞面是音乐家法耶的清瘦面容。瑞士的钞票上却是另一种人:十法郎上印的是十八世纪的数学家欧亦乐,二十法郎上是十八世纪的物理学家兼地质学家梭修,至于百元法郎上,却是一位外国人,意大利的建筑家巴罗米尼。由此可见瑞士人比较崇拜科学家,否则瑞士籍的大画家克利不至于上不了钞票。
从钞票上还可见瑞士的另一特色,那便是语文的多元性。德文、法文、意大利文在瑞士都是法定的语文,使用的人口比例依次是百分之六十五、十八与十二。使用德文的人虽多,但对少数语文颇为尊重。联邦政府的公告例皆三种文字并列,而联邦的公务员也必须擅操其二。至于地方政府,则可视实际情况,在三语之中,指定一种为正式语文,专作行文通告之用。例如我去参加笔会的所在地露加诺,属提契诺州,居民说的是隆巴地腔的意大利语,因此意文就是该州的法定文字。我在露加诺一个礼拜,耳濡目染,也乘机学了几打单字,可是在当地的电视上听约翰·韦恩满口的意大利语,却感到十分滑稽。
瑞士的钞票上,正面印着法文与意文,例如二十法郎的钞票,正面就标明Vingt Francs,Venti Franchi;反面却标明Zwanzig Franken,Vantg Francs,前者当然是德文,后者呢,却是瑞士的第四种语文,只有六万人使用,叫做罗曼史,乃是承袭拉丁文而来的山地方言。在同一张钞票上,“瑞士国家银行”的国名“瑞士”,也是四种文字并列,依次是Suisse、Svizzera、Schweiz、Svizra。中文的瑞士显然来自法文。
瑞士的地图也是如此。在同一张图上,西部的湖,在法语地区,就叫做lac,例如日内瓦湖就叫Lac Léman。北部和中部的湖就用德文的see,例如君士坦斯湖英文叫Lake Constance,瑞士地图上却叫Bodensee。南部的湖则用意大利文,例如露加诺湖叫Lago di Lugano。这种纷然杂陈的语文状态,对于一般游客当然颇不方便,但对于喜欢文字的人,却十分有趣。
尽管瑞士有四种语文,在公共场所英语却颇流行,所以能讲英语的游客在瑞士,远比在法国和西班牙方便多了。
一入瑞士,就觉得这国家安详而有条理,一切都按部就班,像一只准确的表。自从神圣罗马帝国以来,瑞士的历史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人戏言,威廉·泰尔射中自己儿子头上的苹果,是唯一可观的壮举,而威廉·泰尔并非正史的人物。四百年来,这山国未遭重大战乱。一八四七年,邀进派与天主教各州之间的内战,历时甚短,只死了一百二十五人。从一八一五年的巴黎条约到现在,瑞士已经维持了一百七十二年的中立。
一个国家要确保中立,得有中立的本钱:武力。瑞士的和平靠她的军备来支持。每一位男子在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要服三个月的兵役,役满即为后备军人;一直到五十岁,每年还要接受两个星期的军训。我在苏黎世机场候机,就看到附有英文的告示,说本地正在军事演习之中。据说山区也常见行军。后备军人的制服和枪弹都藏在家里,一旦国家有警,便可立刻应召。一九四〇年纳粹气焰高涨,季商将军在联邦发祥地鲁特立召集全国的军官,向希特勒展示兵力。除此之外,瑞士从未全国动员。世界各国谁敢像瑞士这样藏械于民呢?令人佩服的是,瑞士家家有枪,却没有人拿来私用。
从社会生活到政治制度,看得出瑞士人在各方面都是富于理性的民族,一方面在民主自由的制度下容忍异己,尊重他人,一方面在守法的精神下表现自尊。在政治上,联邦政府只掌管外交及关税一类的大事,其他事务多由地方政府自主,所以瑞士各州的自主权大于美国各州。一个人必须先取得瑞士某州的公民资格,才能成为瑞士公民。在宗教上,奉新教者占百分之五十三,奉天主教者占百分之四十五,但各州可以择定其一为正教,也可以一视同仁。德文、法文、意文虽然并为法定语文,各州却可以认定一种来使用。据说车上的司机或守卫在跨越州界的时候,话才讲到一半,竟然会改口说另一种语言。
在可以选择的时候,瑞士人崇尚自由。在不容选择的时候,他们却十分守法。例如抗生素之类列入管制的药品,药房里明明有货,就绝对不肯出售。我存在露加诺生病,向一家药房买这种药,店员告以必须有医师的处方才敢出售。终于在药房的推荐下,我存还是去看了一位会说英语的医生。
搭乘公共汽车,要向站牌旁边的售票机投钱买票,可是上下车都不验票。若是突击抽查时发现无票,就要罚六十倍,而且是当场付现。我们在露加诺乘了一星期的公交车,从来没见抽查,但是人人都买票上车。瑞士人不收小费,他们认为一分钱一分货,必须公平交易。有一次我在火车站的行李间赏两法郎给站员做小费,他立刻有礼而又坚决地退还给我,令我印象深刻。
守时,是瑞士人的另一美德,所有交通工具都是明证。公交车司机总是手扶方向盘,脚点油门,眼睛注视着电子钟,按秒行车。时间一到他立刻开车,宁可在驶了一二十公尺后再停下来,等待迟到的乘客。瑞士人守法,在观念上与其说是为了尽公民之职,不如说是为了追求凡事做得正确,而使人人得益。精确与可靠,正是瑞士人精神之所在。小而至于钟表,大而至于九点三英里长的隧道,都给瑞士人一板一眼做得天衣无缝。欧洲的铁轨纵横,交会于瑞士,苏黎世的火车站在最忙的季节,一天要指挥近千的班次进出。
瑞士与奥地利同为高踞欧洲屋顶的两个小山国,也同为与世无争的中立国。奥地利在七十年前由帝国改成共和,三十年前更由被人占领的战败国改成中立国,其历史早由绚烂归于平淡,而立国之道也逐渐趋向瑞士,朝精密与可靠的工业发展。然而在心底,奥地利人仍旧神往于亲切闲适之境。毕竟维也纳曾是建筑与音乐之都,除巴哈以外,西方古典音乐大师不是生在奥国,就是在奥国成长;更不论无调音乐的重镇,全由奥国一手包办了。至于现代文学,光辉的名字也有里尔克、慕西尔、卡夫卡、卡内提。对比之下,瑞士只举得出一位作曲家:霍内格,但在文学上却举不出一位对等的大家。常有人说,瑞士人在驯服山岳之余,把自己也驯服了,乃以精确的效率为务,不学奥地利人的奔放飞扬。可是天哪,能驯服磅礴凛冽的阿尔卑斯,不也是英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