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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岸到东岸——第四度旅美追记

从西岸到东岸——第四度旅美追记

书名:尺素寸心作者名:余光中本章字数:1988更新时间:2024-06-07 15:32:50

从东京飞旧金山的泛美巨机上,猛一回头,并肩坐在我后面五六排,四目灼灼的,赫然是夏菁夫妇。天上邂逅,风波都在脚上,而前缘如烟,前途若雾,巧遇的惊喜之中竟欠缺当年在台北煮酒论诗的湖海豪气。夏菁的两鬓也闪现几茎古典的霜发了。那真是最短的一夜,不但因为知己重逢,谈笑之间,不知东方之既白,更且因为现代的夸父,是以六百英里的时速飞向红丽的旭日的。

旧金山,西岸最美丽也是最愁人的长亭。和夏菁“高谈”了七千哩后,便在那里分手了。也没有折柳相赠,柏油铺地的国际机场,原就无柳可折。西雅图倒是颇多柳树的,叶珊从机场接我回家,一路林木苍翠,数见柳阴当道,但美国的柳,树矮枝肥,殊欠依依撩人之情。杨柳原应在江南带烟或舞风,不能代表西雅图的景色。从叶珊院子里的斜草坡上隔湖眺望,对岸一带的山峦缓缓起伏,山色天光相接之处,一丛丛一簇簇尽是松杉之属的纤纤尖顶。那种森森矗矗的肃然气象,才是寒带湖山的容貌。叶珊的院子不大,但树木扶疏,雀鸟不喧,倒也有一种萧野的静趣。屋后一株李树,不免有济慈的联想,叶珊笑说,暮春四月,该搬张椅子到树下去写诗。夜莺是听不见的,住西雅图五天,倒几次听到附近的空林里和华大的红砖楼顶,有群鸦噪晚,令人不胜荒寒孤寂之感。此外,在院中高出众木荫庇大半个草坡的,据叶珊告诉我,是一株巨山梨,从下面望上去,只见万叶叠翠,青盖蔽天,真是一株祥木。至于树以人传,曾见于叶珊之文者,则为荫接左邻的几株山茱萸。邻翁认为这批狗树减却了他的湖景,有芟除之意,叶珊则认为茱萸乃神话所传,诗人所佩,何等高贵,谁敢言伐?

中元夜,一轮冰月从华盛顿湖对岸的森林里幻象一般地升起,幢幢然魅着,祟着十里的湖山,倒影投在湖面,碎成千面万面,有多少漪沦,就有多少层月影。月,已不知是谁的魂魄,这千面碎影,更不知是谁的魂魄的魂魄?冥冥中,满座浪子都疑为古中国的魂魄吧,你到哪里就跟你到哪里,转朱阁,低绮户,金波脉脉,在每一丛树后每一角檐底窥你,觑你。太阳是全世界公用的太阳,月亮,却永远是自己私有的月亮。是我厦门街巷底的月,是叶珊花莲海上的月,是少聪的月芳明的月也是瑞穗的月,一片冰心,怎么守得住千魂万魄各自的秘密?

月高风冷,如此鬼夜何?答案是铿然一声古筝。陶处士筑生为我一挥手,向泠泠的十三弦上召来了琤琤琮琮,北国的风,江南的流水,召来了潺潺湲湲和嘤嘤婉婉,盈耳是远古的清音。渔舟唱晚与平沙落雁,锦上花与纺织忙,弄筝人抚弄的弦是聆者的神经纤纤,直到月色更清幽,催眠满湖的鱼龙安慰了四野的妖鬼。今夕何夕,这古老的节奏偏向我抵抗力最弱处袭来,敲叩又敲叩,撼落我睫上的几滴露水?

瑞穗快要做母亲了,未来的龙女或龙子命名怡谦。少聪把她浅青色的Duster座车借我,帮我考到了华盛顿州的驾驶执照;练就这现代的“缩地术”后,我便飞去洛杉矶,租了一辆一九七五的雪翡瑙瓦,去赴南加州牧神的约会。牧神在他最高的殿堂里等我去拜山,万古青濛濛,那么邃密的一座红杉大森林,盘其道而峻其坡,待我仰驰而入,瞻不完九曲山径的两侧,拔地一耸三十丈,根须在地下啜水,柯臂在空际玩云,一柱柱千岁犹挺立的巨伟红杉。赤壁千矗,翠盖万张,牧神的迷宫自有层层寒烟冷雨把阊阖来锁闭。旋出山来,我的车窗上兀自笼着他送我的一片白雾,几张湿叶。

山神拜罢拜海神。在旧金山和洛杉矶之间,偶然的机缘,发现了一个绝美绝静的小海湾,偎着一个小渔村,内港狭长而安静,倚在木桥的栏杆上,噗噗的马达声中和啾啾的海鸥悲鸣里,看不厌渔船来往,而外边的沙岸面对的是目渺渺一横蓝色的水平线,此外什么也没有,除了海枯石烂地老天荒那一轮斜阳,和一只尖喙长腿的水鹬在起落的卷潮边缘奔走啄食。日暮了,百多只鸥纷纷栖止,在一盘突兀的怪岩上,犹未栖定的,便绕着那巨石斜斜地回翔。天黑了,那边的灯塔便旋出一闪闪的光芒,向波上的海客和舟子眨眼示意。堤上的路灯亮起,柔乳白色的一串珍珠。海的鼾声应着我的鼾声。

七四七再一展翅,下一站是丹佛,五年前,是我讲学山隐之地。世彭和惟全接我去以祺家,见到庭诗,并参观了他的画室和新作的版画,晚餐后,又把我载回他们在波德山城的寓所。波德你怎么长大了,一过山头,万户灯火赫然在黑蠢蠢的落矶大山下,五哩外,撩人眼花如一盘冷翡翠热玛瑙。不久我们已进入玛瑙丛中,踏在世彭华宅的柔厚地毡上了。精致的消夜一桌杯盘狼藉喃喃叙旧直到四更天,才在落矶山庞伟的阴影里睡去。

山城一宿,旧游之地还未曾枕温,又续向东飞,投入纽约的十丈红尘。志清和怀硕双迎于甘乃迪机场,把我接去红尘的深处,怀硕和阳孜的公寓书画琳琅在四壁,置我在小小的艺术之宫里。怀硕和我去惠特尼艺术馆,迷恋埃及女王克丽婀佩屈毒蛇缠臂的大理石像,徘徊赞叹而不忍离去。志清伉俪在湘菜馆里宴请之不足,更邀回寓所去纵一夕之阔论。两位纽约客疲于领游一位港客,直到国际笔会开幕的前夕,才送我上了去伦敦的班机,把我交给了淼淼的大西洋和祈雨的英国。

一九七六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