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七日行(3)
书名:尺素寸心作者名:余光中本章字数:2565更新时间:2024-06-07 15:32:45
第二天四人起个大早,在程亚星的引导之下,准备把黄山,至少是后海的一隅半角,瞻仰个够。程亚星在黄山风景区管委会已经任职十七年,她的丈夫更是屡为黄山造像的摄影家。有她在一旁指点说明,我们对黄山的见识才能够免于过分肤浅。她把自己在一九九九年出版的一本文集《黄山情韵》送了给我:事后我不断翻阅,得益颇多。
导游黄山的任何小册子,都必会告诉游客,此中有四绝:奇松、怪石、云海、温泉。此行在山中未睹云海,也未访温泉,所见者只有黄山之静。尽管如此,所见也十分有限,但另一方面印象又十分深刻,不忍不记。
语云:看山忌平。不过如果山太不平,太不平凡了,却又难尽其妙。世上许多名山胜景,往往都在看台上设置铜牌,用箭头来标示景点的方向与距离,有时更附设可以调整的望远镜。在黄山上却未见这些:也许是不便,但更是优点。因为名峰已多达七十二座了,备图识山,将不胜其烦,设置太多,更会妨碍自然景色。黄山广达一百五十四平方公里,山径长七十公里,石阶有六万多级,管理处的原则是尽量维持原貌,不让人工干扰神功。我去过英国西北部的湖区,也是如此。
黄山之富,仅其静态已难尽述,至于风起云涌,雪落冰封,就更变化万殊。就算只看静态,也要叹为观止。黄山的千岩万壑,虽然博大,却是立体的雕刻,用的是亿年的风霜冰雪,而非平面的壁画,一览可全。陡径攀登,不敢分心看山,就算站稳了看,也不能只是左顾右盼,还得瞻前顾后,甚至上下求索,到了荡胸决眦的地步。那么鬼斧神工的一件件超巨雕刻,怎能只求一面之缘呢?可是要绕行以观,却全无可能:真是人不如鸟,甚至不如猿猴。所以啊尔等凡人,最多不过是矮子看戏,而且是站在后排,当然难窥项背,更不容见识真面目了。所以连嶂叠岭,岩上加岩,有的久仰大名,更多的是不识、初识,就算都交给相机去备忘,也还是理不出什么头绪。山已如此,更别提松了。
我存拍了许多照片,但是很难对出山名来。这许多石中贵胄,地质世家,又像兄弟,又像表亲,将信将疑,实在难分。可以确定的,是从排云楼沿着丹霞峰腰向西去到排云亭,面对所谓“梦幻景区”,就可纵览仙人晒靴与飞来石。前者像一只倒立的方头短靴,放在一方方淡赭相叠的积木上,任午日久晒。后者状似瘦削的碑石,比萨斜塔般危倾在悬崖之上,但是从光明顶西眺,却变形为一只仙桃。此石高十二米,重三百六十五吨,传说女娲炼石补天,这是剩下的两块之一。它和基座的接触,仅似以趾点地,疑是天外飞来,但是主客的质地却又一致,所以存疑迄今。
从排云楼沿陡坡南下,再拾级攀向东北,始信峰嵯峨的青苍就赫然天际了,但可望而不可即,要跟土地公的引力抗拒好一阵,才走近一座像方尖塔而不规则的独立危岩。可惊的是就在塔尖上,无凭无据地竟长出一株古松来。黄山上蟠蜿的无数劲松,一般都是干短顶齐,虬枝横出,但这株塔顶奇松却枝柯耸举,独据一峰。于是就名为梦笔生花。弱水免不了要我遥遥和它合影,我也就拔出胸口的笔作出和它相应的姿势,令弱水、晨虎、亚星都笑了。
到了始信峰,石笋矼和十八罗汉朝南海的簇簇锋芒,就都在望中了。所谓十八罗汉,也只是约数,不必落实指认,其中有的危岩瘦削得如针如刺,尤其衬着晴空,轮廓之奇诡简直无理可喻。上了黄山,我的心理十分矛盾。一面是神仙吐纳的空气,芬多精的负离子是城市十多倍,松谷景区负离子之浓,可达每立方公分五万到七万个,简直要令凡人脱胎换骨。加上山静如太古,更令人完全放松,放心。但另一方面,超凡入圣,得来何等不易,四周正有那么多奇松、怪石等你去恣赏,怎么能够老僧入定,不及时去巡礼膜拜呢?
奇松与怪石相依,构成黄山的静态。石而无松,就失之单调无趣。松而无石,就失去依靠。黄山之松,学名就称“黄山松”,为状枝干粗韧,叶色浓绿,树冠扁平,松针短硬。黄山多松,因为松根意志坚强,得寸进尺,能与顽石争地。原来黄山的花岗石中含钾,雷雨过后空中的氮气变成了氮盐,能被岩层和泥土吸收,进而渗入松根,松根不断分泌出有机酸,能融解岩石,更能分解岩中的矿物与盐分,为己所用。因此黄山松之根,当地人叫作“水风钻”,为了它像穿山甲一样,能寻隙攻坚,相克相生,把顽石化敌为友。所以八百米以上的绝壁陡坡,到处都迸出了松树,有的昂然挺立,有的回旋生姿,有的枝柯横出,有的匍匐而进,有的贴壁求存,更有的自崖缝中水平抽长,与削壁互成垂直,像一面绿旗。
这一切怪石磊磊,奇松盘盘,古来的文人高士,参拜之余,不知写了多少惊诧的诗篇,据说是超过了两万首,那就已将近全唐诗的半数了。我也是一位石奴松痴,每次遇见了超凡的石状松姿,都不免要恣意瞻仰,所以一入黄山就逸兴高举,徘徊难去。尤其是古松槎枒纠虬,就像风霜造就的书法,更令人观之不足。下面且就此行有缘一认的,略加记述。
凤凰松主干径三十公分,高龄两百载,有四股平整枝丫,状如凤凰展翅,十分祥瑞,其位置正当黄山的圆心,近于天海的海心亭。黑虎松正对着梦笔生花,雄踞在去始信峰的半途,望之黛绿成荫,虎威慑人,据说寿高已四百五十岁。连理松一根双干,几乎是平行共上,相对发枝,翠盖绸缪,宛如交臂共伞的情侣:弱水为我们摄了好几张。竖琴松的主干弯腰下探,枝柯斜曳俯伸,似乎等仙人或高士去拨弄,奏出满山低调的松涛。
送客松和迎客松在玉屏峰下,遥相对望,成了游客争摄的双焦点。送客松侧伸一枝,状如挥别远客的背影。迎客松立于玉屏楼南,东望峥峥的天都,位据前海通后海的要冲,简直像代表黄山之灵的一尊知客僧。他的身世历劫成谜,据说本尊早被风雪压毁,枝已不全,今日残存的古树高约十米,胸径六十四公分,从一九八三年起派了专人守护。第十位守树人谢宏卫自一九九四年任职迄今,就住在此树附近的陋屋之中,每天都得细察枝丫、树皮、松针的状况,并注意有无病虫为害。严冬时期他更得及时扫雪敲冰,解其重负。他曾经一连四五年没回家过年,松而有知,恐怕要向他的家人道歉了。此树名满华夏,几已神化。
黄山之松,成名者少而无名者多,有名者多在道旁,无名者郁郁苍苍,或远在遥峰,可望而不可即,或高据绝顶,拒人于险峻之上,总之,无论你如何博览遍寻,都只能自恨此身非仙,不能乘云逐一拜访。松之为树实在值得一拜:松针簇天,松果满地,松香若有若无。松涛隐隐在耳,而最能满足观松癖者的美感的,仍是松干发为松枝的蟠蜿之势,回旋之姿,加上松针的苍翠成荫,简直是墨沈淋漓的大手笔书法,令人目随笔转,气走胸臆。
二〇一一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