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瓦渡海(2)
书名:尺素寸心作者名:余光中本章字数:2899更新时间:2024-06-07 15:32:42
所以近年在大陆水上行旅,偶见清波畅流,就特别赏心注目,甚至喜极泪下。去年端午在汨罗江边祭屈,见到水清流畅,觉得这样的江水还值得一投。此刻我回到嘉陵江边,发现流势仍旺,水色未浑,梦中的童话竟然未损,终于宽心一笑,向坡底的沙岸走去。
水边铺石为台,就算是小码头了,但不见船来投靠,一如六十年前。只有三五妇人,对着江水在洗衣服,背后散置着五颜六色的塑胶桶或竹篓,令我想起当年粗衣陋桶,木杵捣捶的村姑。她们见一糟老头子,后面跟着一群领导和媒体,约略知道是怎么回事,再见有人照相,就纷纷要把大篓小桶之类清出现场。我大声说:“不要拿开,就是要照你们随便的样子,愈乱愈好!”大家笑了。我又对她们说:“我又不是外人,只是当年的‘下江人’。你们还没有出世,我就常来这江边了。我在悦来场山上的中学读书,家就在上游五里的清溪口。每星期回家一定要经过这里,不但在河里洗过脚,有时还在沙滩上小便呢。”她们哈哈大笑,我又补一句:“那时蹲在这里洗衣服的,大概是你们的祖母或者婆婆。”
终于大家让我独自面对江水,冥想过去悠悠的岁月。那时,我的父亲和母亲不但健在,甚至年轻。那时,我有许多小同学、小玩伴,食则同桌,睡则连床,上课时坐在同一条长板凳上,六十年后我还能说出十几个人的名字,甚至绰号。江水静静地流着,在我面前闪闪逝去的,是水光呢还是时光?对江的山色在眼前还是在梦里?水平线上是一排密实方正的巨岩,有三层楼高,更上面迤逦不断的是竹林连着竹林,翠影疏处掩映着灰瓦人家。河太阔了,听不出有无狗叫。一切浑茫的记忆,顿时对准了焦点。那时夜里,间歇的是犬吠,不断的是江声……忽然有人在坡顶叫喊,说我的同学们到了。
六十年不见的同学,也一直未曾通讯,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当年也无非乡下的孩子,村童村姑而已,男孩子不是惨绿少年,女孩子也不是闺秀少艾。就算是出自绅良人家,在当年的学风与战时的简朴之中,也不可能怎么矜持摆谱。温馨记忆里的小朋友,一回头,忽然都变了脸,改了相,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同学”,情何以堪。
说时迟,那时快,从镇口的牌坊下,四五十级的长板石阶斜斜垂落,放一道时光之梯下来,迎我上去。人群从牌坊下涌出,簇拥着八九个老人步下阶来,笑语喧阗,神情兴奋。明蓉立刻为我们“介绍”。老同学面面相觑,我的双手都来不及握。大家的表情,惊喜里有错愕,亲切中有陌生,忘我的天真之中又有些尴尬。岁月欺人,大家都老了,可堪一叹。不过都还健在,而且不怎么龙钟,也无须搀扶,又值得高兴。笑语稍稍退潮,我才大致分出一点头绪:女生来会的有四位,男生则有五位。不知怎的,她们似乎保养得好些,反应也较敏捷;他们就更显风霜,也许羞怯,也显得比较迟缓。
其中一位女生李义芳,远在酆都,本来不想长途坐车,幸好她孙女在课本上念过我的《乡愁》,不但鼓动祖母,而且一路陪同。另一位女生朱伯清,是我初中同班同学,更显得亲切,还说得出同班其他人的名字。除了笑时眯眼曳出鱼尾纹外,她脸上仍然白净无斑,可以想见当年的姣好。大家七嘴八舌,都忘情忆旧。返老还童,这一景跨世纪的重逢,引来满街的镇民围观,看时光的魔术如何变化。我拥着朱伯清的肩头,回头用川话向观众嚷道:
“你们晓不晓得,六十年前她们都是美女!”
大家一阵哄笑,又簇拥我们到一家茶馆里去坐定。十个初中同学,加起来近八百岁了,围住四方的木桌,用传统的盖碗冲浓郁的沱茶,气氛非常怀古。接着就上了一辆大车,开去上坡五里外的青中旧址。
说是旧址,因为当年从南京迁来的青年会中学早已撤走,后来校舍也拆了,不但人非,物也面目大变了。一行人踩着雨后泥湿的田埂,越过一丛又一丛竹林,来到旧址,面对着残留的一面山形粉刷高墙,在一个半废的院子停下。护墙木板纵横成方格,空洞的窗框里伸出些干苞谷叶。我指着危墙说:
“那后面就是男生宿舍了。女生宿舍要讲究些,有典雅的月洞门可通,却是男生的禁区。”
“你还记得别的东西吗?”朱伯清说。
“那太多了,”我说,“教室、饭堂都不见了。”
“去教室的小路,”她说,“还通过橘树园。”
“对。橘树不高,可是绿油油的树荫,结了许多果子。”我说,“对了,那棵大白果呢?”
“早锯掉了。”萧利权说。
“太可惜了,”我叹息,“树老成精,它是校园里最老的生命,晴天的太阳总先照到树顶,风雨来时,丛叶沙沙总最先知道。”
“你的散文里曾经写过。”徐学说。
“是呀,”我说,“一下过雨,满树银杏就落了一地。我们捡起来,夜自修时在桐油灯上烤熟了,剥地一响,就香气扑鼻,令人吞口水。在海外,每次见到银杏树,就舌底生津,怀念四川。”
看见我存在一旁忙着照相,就叫她过来,对大家说:“这就是我的堂客。”
满院子的人都笑了,我转头对徐学说:“你们现在叫爱人,四川话以前把妻子叫做堂客。”我对大家又说:“她小时候也在四川,住在乐山,天天看到大佛。我们当时没有见面,后来在南京一见面就讲四川话,夫妻之间只讲四川话,直到现在。”
这时乡人带了一老妪前来介绍,说她的丈夫是以前的校工。我脱口便问她:“田海青还好吧?”她眼睛红红的,黯然低语:“早已过世了。”我说:“我记得田海青,他一出现,手里拿着铃,就是要下课了。他的下课铃最受欢迎了,尤其是空肚子等午饭的第四堂课。”
浸沉在久别乍聚的喜悦之中,往事一幕半景,交叠杂错,忽明忽灭,欲显又隐,匆促间岂能理清头绪?十个初中同学如果悠然久坐树下,对着茶香袅袅,水田汪汪,追述共同度过的少年,相信回溯时光之旅,定能深入上游,更加尽兴。但是村民围观,儿童嬉笑,加上数码相机眈眈又闪闪,兴奋而混乱的重逢,忽然又要分手了。尤其是远来的同学,还得赶回家去,于是就在当年共数朝夕的旧地,再度分手。此生再聚,就算蜀道不难,世道不乱,但高龄如此,海峡如彼,恐怕是渺乎其茫了吧?
余人陪我,与我存、徐学、明蓉,再度上车,去凭吊最后的一站,朱氏宗祠。
祠堂独据嘉陵江边一座小山丘顶,俯瞰一里外江水滔滔,从坡底的沙洲浩荡过境,气势雄豪。父亲在重庆上班,但机关疏散下乡,母亲就带我住在祠堂的最后一进。宽大的四合院子,两侧的厢房有二楼,就住了父亲好几家同事,鸡犬相闻,颇不寂寞。抗战的次年我们住进去,胜利的次年才下山回乡。那是我第一次,和一大群小朋友朝夕嬉戏在一座大杂院里,大门的木槛一尺高,跨进去时大家都还是小把戏,走时再跨出来,已经变成大孩子了。
从祠堂走路去寄宿的青年会中学,大约有十里路,大半是在爬坡。先是小径蟠蜿,一路下到江边。然后沿着平岸,逍遥踏沙而行。一时江声盈耳,波光迎目,天地间唯我一人与造化意接神通。悦来场远远在望,不久就俯临坡顶,于是拾级上阶,穿过牌坊,走出镇口,再爬五里坡道,就看见校前的水田了。
就这么,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一个江南的孩子在巴山蜀水里从容长大,吸巴山的地气,听蜀水的涛声,被大盆地的风云雨露所鼓舞、滋润。那七年中,我慢慢地成长,像一株橘树,与四季同其节奏,步履不出江北县的范围。四围山色围我在蕊心,一层又一层的青翠剥之不尽,但我并不觉得是被囚,因为嘉陵江日夜在过境,提醒我,上游的涓滴是秦山派来,下游的洪流要追汇长江,应召赴海。总有一天战争要结束,我也要乘此江水,顺流东下,甚至到海,甚至出洋。世界在外面,在下面等着你呢,嘉陵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