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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无月(1)

关山无月(1)

书名:尺素寸心作者名:余光中本章字数:2178更新时间:2024-06-07 15:32:39

沙田山居十年之后,重回台湾,实在无心再投入台北盆地的红尘,乃卜居高雄,为了海峡的汪洋壮观,西子湾鸿蒙的落日和永不谢歇的浪花。而想起台北的朋友,最令我满足优越感的,是垦丁公园就在附近。正如春到台湾总是我先嗅到,看到,要南下垦丁,先到的也总是我的捷足。所以台北的朋友每次怪而问我:“你一个人蹲在南部干什么?”我总是笑而不答。

香港朋友也觉得其中必有什么蹊跷,忍不住纷纷来探个究竟。好吃的,我就带他们去土鸡城吃烧酒鸡,好游的,就带他们去垦丁一看,无不佩服而归。

去年十二月底,金兆和环环也来探虚实。我们,宓宓和我,便带了他们,还有钟玲、君鹤、高岛,一行七人再去垦丁,向隔海的港客炫耀我们的美丽新世界。

到垦丁把旅舍安顿之后,高岛就催我们去关山看落日。大家姑妄听之,因为天色已经不早,而云层阴翳,难盼晚霞的奇迹。中途经过龙銮潭,只见一泓寒水映着已晡将暮的天色,那色调,像珍珠背光的一面。潭长几达两公里,大于南仁湖,是垦丁公园里最大的湖了。我们下车看湖,只觉得一片空明冷寂,对岸也只是郁郁的原始丛林,似乎是一览无余了。站久一些,才发现近南岸的沙洲上伫立着三两只苍鹭,背岸向水,像在等潜移的暮色。

“像是从辛弃疾的词里飞来的。”我不禁说。

“其实是过境的水鸟。”年轻的守湖人在背后说。

钟玲见高岛在调整望远镜,向西北方,也就是湖长的另一端不住地窥觎,问他在看什么。

“水鸭呀,”高岛得意地叫起来,“呵,有几百只呢!”

这才发现近北岸处的水面上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于是众人接过望远镜来,轮流观看。幽幽的水光在圆孔里闪来晃去,寻了一阵,才越过一丛丛水生的萤蔺草,召来了那一大群水鸭。放大了,就可见它们在波上浮动不定,黑衣下面露出白羽,头颈和身躯形成的姿态,以书法而言,介于行草之间。

“那是泽凫,”守湖人说着,把他的高倍数望远镜递给我,“跟灰面鹫一样,也是北方的远客,秋来春去。它们是潜水的能手,可是因为尾巴下垂,起飞的时候有点狼狈,在陆地上走也不方便。”

“垦丁公园的候鸟是不是很多?”宓宓问他。

“对呀,百分之四十三都是;有的匆匆在春秋过境,有的夏天才来,像泽凫跟灰面鹫这样来过冬的最多,叫冬候鸟,约占其中的百分之三十四。”

“那其余的呢?”我问。

“其余的百分之五十七都是土生的啰,叫做留鸟。”

“看来鸟世界的外来客,”我说,“比人的世界更多。”

大家都笑起来。那守湖人却说:“只希望这些可爱的过客来去自由,不至于魂断台湾,唉!”

一片噤默。然后我说:“但愿我将来退休后能来陪你做守湖人。”

钟玲说:“史耐德就在美国西北部的山里做过守林人。他说,他的价值观十分古老,可以推回到新石器时代。”

“对呀,”我说,“垦丁公园应该召募一批青年诗人来做守护员,一来可以为公园驱逐盗贼和猎人,保护禽兽和草木;二来还可以体认自然,充实作品。”

“也应该包括画家和摄影家。”宓宓说着,望望君鹤和高岛。于是大家又笑了。

趁着暮色尚薄,我们向关山驶去。一路上坡,有时坡势顿陡。七转八弯之后,终于树丛疏处,来到一片杂有砂石的黄土坳,高岛在前车示意停下。乱石铺就的梯级上是一座宽敞的凉亭,比想象中的要坚实而有气派。大家兴奋地把车上的用具和零食搬上亭去。

“你们看哪,多开阔的景色啊!”第一个登亭的人大叫起来。

大家都怔住了。那样满的一整片水世界,一点警告也没有,猝然开展在我们的脚下。那样的坦露令人吃惊,那样无保留的显示令人惴惴,就算是倒吸一口长气吧,也绝不可能囫囵吞下。何况启示的不仅是下面的沧海,更有上面的苍天,从脚下直到天边的千叠波浪,从头顶直到天边的一层层阴云,暮色中,交接在至深至远的一线水平,更无其他。面对这无所不包的空阔荒旷,像最后的谜面也一下子揭开了,赤裸得可怕,但这样大的谜底,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呢,反而更成谜了。神谕,赫然就在面前,渺小的我们该怎样诠释?

“你们看,”我说,“远方的水平线好像并不平直,而是弧形,好像海面有点隆起——”

经我一提,大家都左右扫描起来。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竟然都觉得那水平线是弯的了。这么说来,此刻我们目光扫巡的,岂不是一切形象之所托,我们这水陆大球的轮廓了么?如果视界有阻或是立足不高,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但是关山的海拔一五二公尺,又名高山岩,这座观景亭又建在岩边,无遮无蔽地正对着海峡,本就应该大开眼界。这样大的场面以漠漠的海天为背景,也只有落日能当悲壮的主角,可惜天阴不见落日,远处的三五只船影,贴在天边,几乎没有动静,只能算临时演员罢了。

“我从来没有一口气见过这么多水。”环环说。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宓宓说,那是因为香港多港湾也多岛屿洲矶,而且渡轮穿梭,所以海景虽有曲折之胜,却无眼前这般空旷。

高岛接着说:“你们知道大家脚下踩着的这一片山岩,三万年前是在海底吗?”

金兆笑说:“怎么会呢?”

“是路嘉煌说的。这一带的地质是珊瑚礁岩层,从海底升上来,每年增高大约五公厘,你照算好了。他说这就叫沧海桑田。”

“这过程麻姑才看得见。”我说,“中国人一到登高临远,就会想起千古兴亡,几乎成为一种情意结。也许是空间大了,就刺激时间的敏感。陈子昂登高台,看见的不是风景,而是历史,真所谓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

“关山这地名就令人怀古。”钟玲望着陡落的岩岸,若有所思。

高岛说:“台湾有好几处地名叫关山。”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我不禁低吟,“一提到这地名,就令人想起关山行旅,隐隐然不胜其辛劳与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