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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陆,旧大陆(1)
书名:尺素寸心作者名:余光中本章字数:2055更新时间:2024-12-27 18:40:09
自从一九四九年七月的一个夏日,我在厦门的码头随母亲登上去香港的轮船,此生就注定了半世纪之久不再见大陆。当时年少,更非先知,怎料得到这一走,早年的大陆岁月就划然终止了。怎料得到,抗战的长魇也不过八年就还乡了,而这次流离,竟然“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怎料得到,当时回顾船尾,落到茫茫的水平线后的,不仅是一屿鼓浪,而是厚载一切的神州。更未料到,从此载我荫我,像诺亚方舟的,是一座灵山仙岛。
但是不幸中隐藏着幸运,当日那黑发少年已经二十一岁了,汉魂已深,唐命已牢,任你如何“去中国化”都摇撼不了。所以日后记忆之库藏,不,乡思之矿产,可以一凿再凿,采之不尽。丹田自有一个小千世界,齐备于我。如果当时我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甚或更小的孩童,则耿耿乡心,积薄蕴浅,日后怎么禁得起弥天的欧风美雨?
在妈祖庇佑的蓬莱米岛上一住八年,从台大的插班生变成师大的讲师,从文艺青年变成文坛新秀,从表兄变成男友、新郎然后是父亲,那时并不很怀念大陆,反觉得那一片空阔愈来愈陌生,那陌生的社会正取代了我熟悉的童年。
旧大陆的种种像因缘未了的前世,不续不断,藏在内脏的深处像内伤隐隐,隐隐未发。这么内耗兼偏安,到我三十岁那年,母亲死了,旧大陆似乎更远了。而几乎是同时,珊珊生了,她响亮的啼声似乎是一个新时代在叩门,铜环铿铿。也几乎是同时,新大陆在西半球召我。
三去美国,第一次读书,只留一年,后两次教书,各留两年。那时有志青年的正途正是留学,所谓镀金。我一年修得硕士,就迫不及待,匆匆回到岛上,只能算是镀银。我匆匆回来,为了还没有克服丧母之痛,为了丢不下还是新娘的妻子,而新生的女婴还没有抱够,甚至看清。
第一次旅美,我目眩于花旗帝国之新奇富丽,却心怀故国与故岛。
我的乡愁真正转深,在山河的阻隔之上,更与同胞、历史、文化绸缪难解,套牢成一个情意纠结,一个不肯收口的伤口,是在第二次旅美之后。文化充军、语言易境、昼夜颠倒、寒暑悬殊,使我在失去大陆之后更失去孤岛,陷于双重的流离。唯一能依靠甚至主宰的,只剩下中文了。只剩下中文永不缴械,可仗以自卫、驱魔、召魂。
美国的经验似乎是陌生的,但是又不尽然。我出身于外文系,对西方后来居上的第一强国当然不无了解,更不无向往。那时我们读的英文其实是美语,对当代西方生活的印象也大半来自好莱坞。不过我在去美国之前早已读过不少美国文学,甚至为台北与香港的美国新闻处译过五十多首美国诗,而我最早出版的两本中译小说:《老人和大海》《梵谷传》,也都是美国作家所写。
第二次去美国,教书的负担不算很重,而待遇又不薄,更值壮年,体能正当巅峰,自信臻于饱满。为了认识新大陆,做一个真正的现代人,我决定学驾驶,并且用三分之一的年薪买了一辆新车。从此美国之大,高速路之长,东岸与西岸之远,都可以应召而来,绕着我的方向盘旋转。我似乎驰入了惠特曼豪放的新史诗里,一目十行,纵览美利坚魁伟的体魄,汇入了第一世界的荡荡主流。
那当然只是方向盘后最初的幻觉。从大西洋浒到太平洋岸,四轮无阻,纵然踹遍了二十四州,也不过是被吸入了美利坚抖擞的节奏,随俗流转。高速的康庄大道无远弗届,但没有一条能接到长安。时速七十英里,纵使将芝城旋成急转的陀螺,也无法抖落岁月的寂寞。四轮之上的逍遥游,不过是一场睁眼的梦游。那几年,尤其当家人尚未越洋去相会,这一缕郁郁的汉魂,深切体认了寂寞的意义:绝对的自由,彻底的寂寞。
第三次再去火鸡帝国,不但寂寞,而且孤高。命运把我的棋子下在西部的首都,城高一英里的丹佛,所谓Mile-High City。不过这一次我不再逍遥梦游了,只孤悬在落矶峰群的山影里,两年悠悠的岁月像一程延长的重九登高,但用以辟邪的不是茱萸和菊酒,而是,你再也想不到吧,西部的民谣、乡村歌曲、灵歌、蓝调、摇滚乐。
其实也不是辟邪,而是抵抗寂寞。第一次赴美,我修读的是现代艺术,但认真聆听的是古典音乐,从拉摩听到拉罗,从格希文听到拉赫曼尼诺夫,其实大半都不算美国音乐,而现代艺术的大师也轮不到美国人。我只是站在美国的窗口,遥窥欧洲罢了。
第二次旅美那两年,正当四披头席卷西方,狄伦也崛起于美国,我却仍奉古典音乐的正统,浑不知美国青年侧耳倾心的是另一种节奏,和众而又曲高。第三次才轮到我,一个迟到的周郎,来侧耳听赏。于是从却克·贝瑞到艾丽莎·富兰克林,从琼·拜丝到玖妮·米巧,从汉克·威廉姆斯到唐诺文到亚尔伯乐,我买了近百张的此类唱片。至于四披头的唱片,包括那张封套对折的《花椒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乐队》,我更是搜罗齐全。美国知识青年厌弃正统的美国生活格调,有意“去美国化”,而且拔去“黄蜂”的毒刺,所发展出来的嬉皮文化甚至反文化,要在这些江湖乐手的琴音歌韵里才能领会。
这种通俗而不庸俗的江湖风格,对我颇有启发,令我认真思考,摇滚乐何以热而现代诗何以冷,并且领悟,曲高未必和寡,深入不妨浅出。一九七一年我回到台湾,一气呵成的那几首民谣风的短歌:《乡愁》《乡愁四韵》《民歌》《民歌手》,后来果然入乐成曲,汇成了民歌运动,助长了校园歌曲,都是由美国黄蜂社会的此一另类文化所触发、转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