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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蜀(3)

思蜀(3)

书名:尺素寸心作者名:余光中本章字数:2388更新时间:2024-12-27 18:40:09

青中的良师不少,孙良骥老师尤其是良中之良。他是我们的教务主任,更是吃重的英文老师,教学十分认真,用功的学生敬之,偷懒的学生畏之,我则敬之、爱之,也有三分畏之。他毕业于金陵大学外文系,深谙英文文法,发音则清晰而又洪亮,他教的课你要是还听不明白,就只能怪自己笨了。从初一到高三,我的英文全是他教的,从启蒙到奠基,从发音、文法到修辞,都受益良多。当日如果没有这位严师,日后我大概还会做作家,至于学者,恐怕就无缘了。

孙老师身高不满五尺,才三十多岁,竟已秃顶了。中学生最欠口德,背后总喜欢给老师取绰号,很自然称他“孙光头”。我从不附和他们,就算在背后也不愿以此称呼。可是另一方面,孙老师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步伐敏捷,说起话来虽然带点南京腔调,却音量充沛,句读分明。他和我都是四川本地同学所谓的“下江人”,意即长江下游来的外省人,更俚俗的说法便是“脚底下的人”。我到底是小孩,入川不久就已一口巴腔蜀调,可以乱真,所以同学初识,总会问我:“你是哪一县来的?”原则上当然已断定我是四川人了。孙老师却学不来川语,第一次来我们班上课,点到侯远贵的名,无人答应,显然迟到了。他再点一次,旁座的同学说:“他耍一下儿就来。”孙老师不悦说:“都上课了,怎么还在玩耍?”全班都笑起来,因为“耍一下儿”只是“等一下”的意思。

班上有位同学名叫石国玺,古文根柢很好,说话爱“拗文言”,有“老夫子”之称。有一次他居然问孙老师:“‘目’英文怎么说?”孙老师说:“英文叫做wood。”有同学知道他又在“拗文言”了,便对孙老师解释:“他不是问‘木头’,是问‘眼睛’怎么说。”全班大笑。

在孙老师长年的熏陶下,我的英文程度进步很快,到了高二那年,竟然就自己读起兰姆的《莎氏乐府本事》来了。我立刻发现,英国文学之门已为我开启一条缝隙,里面的宝藏隐约在望。几乎,每天我都要朗读一小时英文作品,顺着悠扬的节奏体会其中的情操与意境。高三班上,孙老师教我们读伊尔文的《李伯大梦》,课后我再三讽诵,直到流畅无阻,其乐无穷。更有一次,孙老师教到《李氏修辞学》,我一读到丁尼生的《夏洛之淑女》这两句:

And up and down the people go,

Gazing where the lilies blow...

(而行人上上下下地往来,

凝望着是处有百合盛开)

便直觉必定是好诗,或许那时起缪思就进驻在我的心底了。

至于中国的古典诗词,倒不是靠课本读来,而是自己动手去找各种选集,向其中进一步选择自己钟情的作者;每天也是曼声吟诵,一任其音调沦肌浃髓,化为我自己的脉搏心律。当时我对民初的新诗并不怎么佩服,宁可取法乎上,向李白、苏轼去拜师习艺。这一些,加上古文与旧小说,对一位高中生说来,发轫已经有余了。在少年的天真自许里,我隐隐觉得自己会成为诗人,当然没料到诗途有如世途,将如是其曲折而漫长,甚至到七十岁以后还在写诗。

青中的同学里下江人当然不多,四川同学里印象最难磨灭的该是吴显恕。他虽是地主之子,却朴实自爱,全无纨绔恶习,性情在爽直之中蕴涵着诙谐,说的四川俚语最逗我发噱。在隆重而无趣的场合,例如纪念周会上,那么肃静无声,他会侧向我的耳际幽幽传来一句戏言,戳破台上大言炎炎的谬处,令我要努力咬唇忍笑。

他家里藏书不少,线装的古籍尤多,常拿来校内献宝。课余我们常会并坐石阶,共读《西厢记》《断鸿零雁记》《婉容词》,至于陶然忘饥。有一次他抱了一叠线装书来校,神情有异,将我拖去一隅,给我看一本“禁书”。原来是大才子袁枚所写的武则天宫闱秽史,床笫之间如在眼前,尤其露骨。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文章袁枚是写得出来的。当时两个高中男生,对人道还半懵不懂,却看得心惊肉跳,深怕忽然被训导主任王芷湘破获,同榜开除,身败名裂。

又有一次,他从家中挟来了一部巨型的商务版《英汉大辞典》,这回是公然拿给我共赏的了。这种巨著,连学校的图书馆也未得购藏,我接过手来,海阔天空,恣意豪翻了一阵,真是大开了眼界。不久我当众考问班上的几位高材生:“英文最长的字是什么?”大家搜索枯肠,有人大叫一声说:“有了,extraterritoriality!”我慢吞吞摇了摇头说:“不对,是floccinaucinihilipilification!”说罢更摊开那本《英汉大辞典》,郑重指证。从此我挟洋自重,无事端端会把那部番邦秘笈挟在腋下,施施然走过校园,幻觉自己的博学颇有分量。

另外一位同学却是下江人。我刚进青中时,他已经在高二班,还当了全校军训的大队长,显然是最有前途的高材生。他有一种独来独往、超然自得的灵逸气质,不但谈吐斯文,而且英文显然很好,颇得师长赏识,同学敬佩。

那时全校的寄宿生餐毕,大队长就要先自起立,然后喝令全体同学“起立!”并转身向训导主任行礼,再喝令大家“解散!”我初次离家住校,吃饭又慢,往往最后停筷。袁大队长怜我年幼,也就往往等我放碗,才发“起立”之令。事后他会走过来,和颜悦色劝勉小学弟“要练习吃快一点”,使我既感且愧。

有了这么一位温厚儒雅的大学长,正好让我见贤思齐,就近亲炙。不料正如古人所说,他终非“池中物”,只在青中借读了一学期,就辗转考进了全中国最好的学府“西南联大”去了。

后来袁可嘉自己却得以亲炙冯至与卞之琳等诗坛前辈,成为四十年代追随艾略特、奥登等主知诗风的少壮前卫。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我也追随青年会中学回到我的出生地南京,继续读完高三。那时袁可嘉已成为知名的诗人兼学者,屡在朱光潜主编的《大公报》大公园副刊上发表评论长文,令小学弟不胜钦仰。

五十二年后,当初在悦来场分手的两位同学,才在天翻地覆的战争与斗争之余,重逢于北京。在巴山蜀水有缘相遇,两个乌发平顶的少年头,都被无情的时光漂白了,甚至要漂光了。

而当年这位小学弟,十岁时从古夜郎之国攀山入蜀,十七岁又穿三峡顺流出川,水不回头人也不回头。直到半世纪后,子规不知啼过了几遍,小学弟早就变成了老诗人,才有缘回川。但是这一次不是攀山南来,也并非顺流东下,而是自空而降,落地不是在嘉陵江口,而是在成都平原。但愿下次有缘回川,能重游悦来场那古镇,来江边的沙滩寻找,有无那黑发少年草鞋的痕迹。

二〇〇〇年五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