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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蜀(2)

思蜀(2)

书名:尺素寸心作者名:余光中本章字数:2304更新时间:2024-12-27 18:40:09

尽管如此,这还是一所好学校,不但办学认真,而且师资充实,加以同学之间十分亲切,功课压力适度,忙里仍可偷闲。老来回忆,仍然怀满孺慕,不禁要叫她一声:“我的母校!”

校园在悦来场的东南,附近地势平旷。大门朝西,对着嘉陵江的方向,门前水光映天,是大片的稻田。农忙季节,村人弯腰插秧,曼声忘情地唱起歌谣,此呼彼应,十分热闹。阴雨天远处会传来布谷咕咕,时起时歇,那喉音柔婉、低沉而带诱惑,令人分心,像情人在远方轻喊着谁。

校后的田埂阡陌交错,好像五柳先生随时会迎面走来,戴着斗笠。晚饭之后到晚自修前,是一天最逍遥最抒情的时辰。三五个同学顶着满天霞彩,踏着懒散的步调,哼着民谣或抗战歌曲,穿过阡陌之网,就走上了一条可通重庆的马路。行人虽然稀少,但南下北上,不时仍会遇见路客骑着小川马达达而来,马铃叮当,后面跟着吆喝的马僮。在没有计程车的年代,出门的经验不会比李白的“行路难”好到哪里去,有如此代步就要算方便的了。有时还会遇见小贩挑着一担细青甘蔗路过,问我们要不要比劈一下。于是大伙挑出瘦长的一根,姑且扶立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削刀狠命地朝下一劈,半根甘蔗便砉然中分,能劈到多长就吃多长。这一招对男生最有诱惑,若有女生围观,当然就更来劲。

以两百学生的规模而言,砖墙瓦顶的挑高校舍已经算体面而且舒适了。这显然曾是士绅人家的深院大宅,除了广庭高厅有台阶递升,一进更上一进之外,还有月洞边门把长廊引向厢房,雕花的窗棂对着石桥与莲池,便用来改成女生宿舍,男生只好止步,徒羡深闺了。

男生宿舍就没有这么好了,隔在第二进的楼上,把两间大房连成兵营似的通舱,对着内院的墙只有下半壁,上半空着,幸有宽檐伸出庇护,不消说冬天有多冷了。冬天夜长尿多,有些同学怕冷恋被,往往憋到天亮。有一个寒夜,邻床的莫之问把自身紧裹在棉被里,像条春卷,然后要我抽出他的腰带,把他脚跟的被角系个密不通风。我虽然比他还怕冷,倒不想采取这非常手段。

夏天更不好过,除了酷热之外,还得学周处除三害:苍蝇、蚊子、臭虫。臭虫之战最有规模,无一幸免。裸露的肉体是现成的美肴,盛暑的晚上正是臭族的良宵。先是有人梦中搔痒,床板在辗转反侧下吱嗝呻吟。继而愤然坐起,“格老子……龟儿子”地喃喃而诟。终于点起桐油灯盏,向上下铺的木架和床板,上下探照,察看敌情。这么一吵,大家都痒醒了,纷纷起来点灯备战,举室晃动着人影。臭虫虽是宵小之辈,潜逃之敏捷却是一流。木床的质料低劣,缝隙尤多,最容易包庇臭族。那些鼓腹掠食的吸血小鬼,六足纤纤,机警得恼人,一转入地下,就难追剿了。于是有人火攻,用桐油灯火去熏洞口,把木床熏得一片烟黑。有人水灌,找来开水兼烫兼淹。如是折腾了大半夜,仲夏夜之梦变成了仲夏夜之魇。

至于六间教室,则是石灰板壁加盖茅草屋顶搭成,乃真正的茅屋。每个年级分用一间,讲课之声则此呼彼应,沆瀣不分。如果那位老师是大声公,就会惊动四邻,害得全校侧耳。其实上午上到第四节课时,男生早已饿了,只盼大赦的下课铃响,老师一合书本,就会泄洪一般,冲出闸门。

当然是冲去饭厅了。两间饭厅相通,一大一小,男生倍于女生,坐在大间,女生则坐小间。训导主任则站在中分的高门槛上,兼顾两边。食时不准喧哗,食毕,男生要等女生鱼贯而出,横越而过,沿着长廊,消失在月洞门里。这是全校男生一览全校女生的紧张时刻,有些女孩会在群童睽睽的注目下不安地傻笑起来,男孩子则与邻座窃笑耳语。晚餐时,这一幕重演一次,但在解散前另有高潮。只因训导主任惯于此时唱名派信,孩子们都竖直耳朵,热切等待主任的大嗓门用南京口音喊出自己的名字。这时正是三十年代转入四十年代,世界上还没有电视,长期抗战的大后方,尤其在悦来场这种地带,连电话和收音机也都没有。每天能在晚霞余晖里收到一封信,总是令人兴奋的。如果一天接到两封,全校都会艳羡。

记得下午都不排课,即使排了,也只有一两节。到了半下午,四点钟左右吧,便有所谓“课外活动”,不是上体育课,便是赛球,那便是运动健将们扬威球场的时候了。孩子们兴高采烈,挟着篮球,向一里路外的罗家堡浩荡出发。到得球场,两队人马追奔逐球起来。文静的同学与球无缘,也跟去助阵,充当啦啦队,不然就索性爬到树上,读起旧小说或者翻译的帝俄时代名著来。我也在“树栖族”之列,往往却连《安娜·卡列妮娜》也无心翻看,却凝望着另一只大球,那火艳艳西沉的落日,在惜别的霞光与渐浓的暮霭里,颓然坠入乱山深处。

晚自修从八点到九点半,男生一律在大饭厅上。每人一盏桐油昏灯,一眼望去,点点黄晕映照着满堂圆颅,一律是乌发平顶,别有一种温馨闲逸的气氛。喧闹当然不准,喃喃私语、吃吃窃笑却此起彼落,真正在温课或做习题的实在不多。看书的,所看也多是闲书,包括新文学和外国作品的中译,甚至训导主任禁看的武侠小说。写信、记日记的也有。但最多的是在聚谈,而年轻的饥肠最难安抚,所以九点不到又觉得空了,便大伙画起“鸡脚爪”来,白吃的一位就收钱采购,得跑一趟贩卖部,抱一包花生糖、沙其马之类的回来。

大饭厅的外面有一株高大的银杏树,矗立半空,扇形的丛叶庇荫着校园,像一龛绿沁沁的祝福。整个校园的众生之中,他不但最为硕伟,也最为长寿,显然是清朝的遗老,这一户人家的沧桑荣辱,甚至嘉庆以来、乾隆以来的风霜与旱涝,都记录在他一圈圈年轮的古秘史里。记忆深处,晴天的每一轮红日都从他发际的朝霞里赫赫诞生,而雨天的层云厚积全靠他一肩顶住,一切风声都从他腋下刮起。一场风雨之后,孩子们必定怀着拾金一般的兴奋去他的脚下,一盒又一盒,争捡半圆不扁的美丽白果,好在晚自修时放到桐油灯上去烧烤。只等火候到了,剥地一声,焦壳迸裂,鲜嫩的果仁就香热可嚼了。美食天赐的乡下孩子,能算是命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