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身世

林果先是很担心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然后才扯着嗓子，尖声地叫喊起来：“吐了！吐了！它吐了！”

外公刚走到玄关柜边，就听到了林果的呼喊，还隐约地辨出了个“吐”字，只是没有一下子联想到小穿山甲身上。他刚刚其实已经对小穿山甲进行了“望诊”，虽然嘴上没有下结论，心里对它的健康状况还是有了大概的了解，所以比较安心。他觉得自己表现出了一个资深兽医、野生动物救助专家应有的素养，却完全没有料想到，身为一匹老马，竟也有失前蹄的时候。

外公淡定地伸出手，拿起屏幕朝下扣在玄关柜上的手机，是用右手掌把它整个紧紧包住的那种“老人家”拿法。他把手机屏幕扯得远远的，下巴不住地往回收，眼皮费劲儿地往上挑，然后抬起左手，弯着大拇指，点击手机屏幕左下角的绿色图标，点开联系人列表，站在原地，逐个翻找起来。

林果侧过头，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看到外公的这一串动作，像电影里抻长十倍的慢镜头，磨蹭到不行。他脑海中映出了电影《疯狂动物城》里那只叫闪电的树懒，简直急得人抓耳挠腮。

林果原地跺着脚，催促道：“外公！外公！你快点儿！”

豆皮也跟着凑热闹，急促地吠叫不停。

其实外公平时一直是这样的，林果也总是很猴急地催促他，但每次外公都会辩解说：“我这不叫慢，叫从容。”

林果学不来赵麦桐擅长的翻白眼，却每次都在内心深处翻出一个“摊手”的微表情。

“来了！来了！”外公破天荒地加快了步伐，可是他回到院子里时，伏在树下的小穿山甲还是已经吐完了最后一口。

“外公，你怎么才来呀！”林果抱怨道。

外公却一副很坦然的样子，手中仍稳稳“端”着手机，对着小穿山甲的方向，说：“遇到事情不要急……”

“你竟然还要发朋友圈！”林果硬生生地打断了外公的话。

“你这孩子……”外公语气中是满满的宠溺，“我没有要发朋友圈，我在找电话号码。遇到事情不要急，不要武断地下结论，要冷静，否则你会被坏情绪控制的。”

“还冷静，小穿山甲都吐了！”此刻的林果，鼻孔里都要喷出烟来了，简直像一只顶着锅盖头的小喷火龙。

“你说……”突然，外公猛地抬起了头，话头也止住了。

林果定定地看着外公，他嘴上说着冷静，可表现出来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林果心想，这可不是个好预兆， 一定是小穿山甲的状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林果快要哭出来了：“小穿山甲会不会死呀？”

外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小穿山甲身前，弯下腰来，仔细地查验起小穿山甲的呕吐物。

林果也凑了过去。他看到，小穿山甲的呕吐物和树下的泥土混合在一起，成了一摊烂泥，里面掺杂着没有被消化的蚂蚁尸体，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味。他捏紧了鼻子，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它一定也吐在地下室了，不然外婆怎么会总唠叨里面臭呢。”

外公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嫌恶的神情。这些呕吐物对他而言并不是简单的污秽物，而是小穿山甲的代谢物，能为他提供宝贵的诊断线索。让他感到遗憾的只有一件事，呕吐物已经被泥土污染了，恐怕将影响诊断的准确性。

正在外公犯难的时候，小穿山甲的身体又抽动起来，又出现了要呕吐的样子。

外公左顾右看，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能盛接的容器。而此时，小穿山甲的喉咙里发出了类似咳嗽的声音。

外公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并拢，向上半拢成小碗状，伸到了小穿山甲的嘴边，接住了它的呕吐物。

“天哪！”林果的眼睛睁得眼角都快裂开了，他心想，多脏啊，万一里面有病毒怎么办？外公也太疯狂了！

林果顿时觉得有些反胃，发出一阵干呕。要不是肚子里的食物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他也要吐出来了。

“你这样可当不了医生。”外公轻描淡写地说，“我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忘了吗，不久前的那个新闻——航班上一个老人突然无法排尿，有撑破膀胱的危险，危急时刻，医生在飞机上自制出了导尿装置，并用嘴帮老人吸出尿液，才让他转危为安的。”

林果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件事，当时他正在吃早饭，顿时就觉得杯子里的苹果汁都不甜了。现在回想，他还是忍不住皱眉头。

“不要以为这种事离你很远。”外公手捧着小穿山甲的呕吐物，面不改色，边仔细观察边继续说，“有一次，在你妈妈医院新门诊大楼的门口，一位叔叔突然抽搐昏迷，咣当就倒在了地上。你妈妈刚下夜班，正巧路过，看到他面色青紫，快要窒息了，她一点儿都没犹豫，跪在地上为他掐人中、做人工呼吸、按压心脏……那是位肺癌患者，带血的痰液喷得你妈妈满身都是，有些还被她吸进了嘴里，你知道事后你妈妈是什么反应吗？”

“该不会是……”林果的眼珠向斜上方翻着，回想着故事中与英雄有关的桥段，说，“她站起来，抹抹嘴，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可能！” 外公摇了摇头，“脱下护士服，她也只是个普通人。你妈妈回来讲，等她反应过来，直冲进厕所，快把婴儿时吃的奶都给吐出来了，衣服脱掉，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事后将近一个星期，你妈妈连饭都吃下。”

“天哪！”林果一阵后怕似的，“那妈妈没被传染上什么奇怪的病吧？”

外公摇了摇头：“院里安排她做了全身检查，幸好没什么事。”

林果稍微安下心来，却还是很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多危险哪！”

一直以来，林果只知道，妈妈是别人口中的“白衣天使”，能帮很多人战胜病魔，甚至能挽救他们的生命。这让他一面抱怨着妈妈没时间陪自己，一面又在内心深处暗暗地为她感到骄傲。然而，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医院那么让人感到安全的地方，竟然潜伏着巨大的危险。

“你怎么和你外婆说得一模一样呢？”外公又笑了，“你妈妈自己回想，当时她哪顾得了那么多呀，如果不分秒必争进行急救，一条宝贵的生命就没了，这是医护人员的本能。”

“他可是个男的，妈妈还和他嘴对嘴……”过了一会儿，林果眼睛里闪过一道贼溜溜的光，“妈妈前段时间说特别喜欢一个男演员，我爸都吃醋了！”

“就你懂得多！在医院里，不分性别，只分医生、护士和病人。”外公用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小穿山甲的呕吐物，指腹合上又张开，拉出几条黏黏的细丝，他心里大概有了数，“小穿山甲可能被灌了玉米糊。”

“玉米糊？”林果心中的疑惑更浓重了，“谁灌的？为什么灌？”

“这是偷猎者才会干的残忍勾当！”外公很是气愤，语气中又难掩悲伤，“我推断，这只小穿山甲是从偷猎者手中逃出来的。”

偷猎？林果怎么也没想到，这只小穿山甲的身世竟然会是这样的。

偷猎者藏在哪里？小穿山甲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么会跑到他家的院子里来呢？

一连串的疑问萦绕在林果的心间。

然而，林果想到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医生、护士为了拯救生命而奋不顾身，违法者为了一己私利而残忍猎杀，弱小的野生动物为了生存繁衍而拼搏不息……这些看似遥远又不相干的事情，却因为这只小穿山甲的意外出现，连着串钻进了林果的脑海，让林果觉得触手可及。

这些事情无形中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悲怆的命运交响，在林果的耳边回荡不息，笼罩着他，影响着他，也将改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