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生命的尽头(2)
书名:一万天的奇迹作者名:朱莉·叶·威廉姆斯本章字数:2312更新时间:2024-06-06 16:37:40
我的父母、祖父母,尤其是祖母,都不曾把我视为什么奇迹,无论是在肉体还是非肉体的意义上。恰恰相反,我被认为是存在严重缺陷的,是那个被遗忘的时间与地点里生命奇迹的重大失败,是个令人厌恶的东西,是种诅咒,是必须用最极端的方式解决掉的问题。
在去岘港求草药医生开些能够让我长眠的药时,母亲坐在大巴上怀抱着我,无声地哭了。她抚摸着我的脸,心想这个孩子是多么美丽,为什么必须要杀了她呢?她在身旁经过的那些脸庞上搜寻,所有人都对即将发生的罪行浑然不知,大家在微笑、大笑,看起来无忧无虑。这一切对她来说却毫无意义。她的眼泪如雨点般落在了我的身上。
不过,通过颇有良心的草药医生和下令别干涉我的曾祖母的共同努力,我的生命竟然被一个我从不认识的男人和一个我几乎记不得的女人挽救了。由于曾祖母是家族里的大家长,她的命令就是我们家族的根本准则。没有人会再试图结束我的生命了。不管怎样,我活了下来,还长大了。
我幼年时,似乎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尽管算不上完美,但是我获得了视力。母亲带我前往UCLA医疗中心,找到了一位祖籍密苏里的年轻儿科眼科医生。他从未见过我这样的病例,还告诫母亲,他不知道移除白内障后我还能拥有多少视力。要是我出生在美国,事情就容易多了。可我不是,所以事情一点儿也不简单。多年的白内障让我与世隔绝,致使大脑已经忘记了将其与眼睛相连的视神经通路,如今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了。4岁时,我的大脑里充满了它无法理解的视觉信息。即便是使用最好的矫正镜片,要想教会我的大脑,也为时已晚。
但这已经是我从未拥有过的了。我可以看到颜色和形状,可以自己走路,可以戴着视觉辅助工具阅读,也可以看电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还能利用获得的视力去工作,甚至不顾它所带来的严重局限茁壮成长,在这片全新的土地上拥有相对正常的童年、家庭、友谊,获得学业上的成功,拿到奖学金,进入高等院校,开展重要的事业,赚很多的钱,环球旅行,拥有英俊的丈夫和两个美丽的孩子。所有这一切都与祖母早年间对我未来的看法南辕北辙。
如果没有癌症,有些人可能会把发生在我和我人生中的事情称为奇迹。
我经常思考有关奇迹的事情,但并非是在“癌症群体”里大部分人都会滥用的那种背景之下,希望奇迹般地被治愈。通过某种方式,我实现了生命中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当我被确诊为转移性结肠癌时,许多人都会辩称,要是有谁能够找到奇迹般的治愈方法,那一定就是我。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相反,得知自己患上了危及生命的癌症时,我竟会莫名地认为,这是已经去世十七年的祖母正在坟墓里试图再次要了我的命。在得知草药医生的事之前,我就一直认为自己是在借日子活命,因为我的人生已经被拯救过一次了—如果你认为视力的一点点恢复也能算是一种颇有助益的救赎,那就是两次—没有人能再救我第三次了。凭借直觉,我知道宇宙就是这样运行的。不,我从未渴望过奇迹。我已经创造了自己的奇迹。相反,我一直是在生命本身的背景下思考奇迹这个概念的—它的开始与结束,我的开始与结束,所有人的开始与结束,所有人生命中的奇迹。
多年来,当我看着自己寅吃卯粮,认为生活本不该如此时,我都会重新认识到我的存在在以前、在现在并且一直都是个奇迹。尽管癌症缩短了我的生命,摧毁了我本可以再活的四十年,但是丝毫都不会有损这个奇迹。万物都会消亡,就连我年幼的孩子都明白这个基本的自然规律。有些事情的到来只不过比预料中的更早一些而已。
因此,生命的奇迹肯定会为每个人而终结。我只是碰巧知道自己的奇迹将如何结束,还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事实。那个奇迹终结—它是什么方式的,看起来、感觉上如何。诞生的完全对立面、生命奇迹的瓦解与结束、在有序可控的范围内又能坚持多久,对某种美的占有中又有多少是对我们丑恶、黑暗的人生脉络混乱的毁灭—这些问题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一直困扰着我,尤其是现在,在结局愈发迫近之际。但这一切本身也是一个奇迹。
我们生活在某种害怕奇迹会结束的文化中。这种文化是黑暗的,是可怕的,是可悲的,尤其是在一个人被视为英年早逝时。我被确诊之后便开始寻找和我一样的人,那些能够陪我探索黑暗、恐惧与悲剧的人。毕竟面对残酷的现实,积极拥抱现实才是对自我生命的救赎。但大多数时候,我找到的、并且一直都在寻找的是错觉与虚假的乐观,以及面对毁灭性的确诊时勉强的安慰。在这里,死亡和随之而来的恐惧必须被不惜一切代价地加以回避。出于回避真相的需要,人们会不假思索地不断对我说些陈词滥调。这些话有的来自充满善意的亲朋好友,但多半竟然来自病入膏肓的人和照料他们的人,这实在是令人困惑。“希望总是有的。你必须保持乐观,必须继续战斗,没有别的选择。”我会一边咬紧牙关一边心想,总有一个时刻是没有希望再继续活下去的。这就是事实。我为什么必须要保持乐观?消极有什么错吗?不是的,选择总是有的,选择去死的想法总是有的。最可怕的是,在针对死亡的正统观点中,这种说法就是离经叛道。
一位颇受欢迎的博主曾经写道,她在被确诊癌症时感觉十分兴奋,因为对于她年轻的生命来说,癌症是另一项挑战,而她喜欢挑战。我被确诊时就一点儿也不激动。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激动万分,那也是她为了逃避体内正在发生的事情而对自己撒的一个谎。
还有一位距离死亡只有短短几周的博主,他似乎就是无法承认或接受种种能够说明问题的迹象—体重减轻、肝脏遭肿瘤侵蚀、脑部五处转移瘤。他是位临床医生,一位肿瘤研究者,因而他的否认与错觉更加令人震惊。后来,正如他在博客中所写的那样,他因为失去平衡摔了一跤,还将其归咎于放射疗法引发的炎症。他希望炎症可以消退,然后就能回归系统治疗了。我阅读并查看了他一个月之前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照片,就知道他已经无法回归系统治疗了。他的末日已经近在咫尺。